明藝.散文:馬 戲——童心的呼喚

文章日期:2017年12月11日

【明報專訊】今年五月二十一日,美國最負盛名的馬戲團——Ringling Brothers and Barnum & Bailey馬戲團,在紐約上州作出他們最後的一場表演。他們藉着此番舞台現身在萬千觀眾的不捨和祝福中光榮告退,結束了這個表演團體一百四十六年來的表演生涯。馬戲人這番強忍淚水和強裝歡笑的鞠躬謝幕,同時意味着西方文明中一項具二百多年歷史的瑰麗傳統正瀕臨湮滅。

我對馬戲有特殊好感。從小,一聽聞或知道有馬戲團演出,眼前便會出現一個熱鬧、繽紛和充滿歡樂的場面,使我興奮莫名。我那時覺得一個馬戲團簡直就是幸福的化身。它代表了一切快樂美好的事物。記不準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我才念小學,住在小鎮荃灣的一條小村落裏面,一天,聽說沈常福馬戲團來到鎮上演出,內心即時感到萬分雀躍,雖然明知沒機會去觀賞,但還是一樣樂不可支。後來,村內的一名男孩子,攀爬在戲棚外面,從鐵皮縫隙中偷看馬戲演出,不慎跌死,引起了這條平靜的客家村落一波極大的震動。這事故,使到我當時童稚的心靈,不禁震懾於馬戲團的誘惑——一個演出團體竟能觸動一個人不顧性命的危險去親近它。

在儉樸的成長過程當中,我只能夠在電影院透過有關馬戲的電影去欣賞和認識馬戲團的演出。我少年時代看過以馬戲為故事背景的電影,記憶中,有荷里活出品的《馬戲千秋》(Trapeze)、《馬戲班魔王》(Circus of Horrors)、《馬戲王子》(Toby Tyler)、《馬戲奇觀》(Jumbo)、《馬戲團風雲》(Circus World)和香港製作的《大馬戲團》。透過這些電影,我認識到,在那個屬於室外馬戲的時代,馬戲團通常於世界各地巡迴表演——或者乘搭郵輪跑碼頭,或者連成車隊越州郡。馬戲團像非洲大陸的獸類和鳥類一般按着某些時序和規律不斷進行遷徙,並無永久性的居停。每到一處,他們便搭起圓型的大帳蓬,內裏周圍設置數以百計的觀眾席,圍繞着中央一個大圓形空地——用作表演的場所。大帳蓬附近還通常散置着各種各樣的遊戲、食物攤位和小型動物園,形成一個小遊樂場,供觀眾耍樂。這些電影所描繪的馬戲團生涯,大都充滿人情味兒——師徒之間和同事之間都彼此關懷、守望相助,甚至連人類與動物之間都維繫着深厚的感情。其中,我最喜愛的是《馬戲王子》,描述一個小男孩離家出走,加入馬戲團當小工,後來被訓練成為馬背雜技明星的故事。這部電影情節感人,人物生動,表演逼真,當中更反映了綿長的馬戲團車隊在星月映照下、和風吹拂中穿越蒼茫大地進行流徙賣藝的情景,十分浪漫,令人嚮往。

後來,當我仍然是很年輕的時候,我曾經有過一次與我從小嚮往的馬戲團生涯擦身而過的機會。那是,在一九七四年春天,我在美國南方田納西大學念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五月尾,春季學期即將完結,那天,我頗滿意地考完了法文課的期終試,剛走出教室,便被一位來自意大利的同學叫喚住。他和我是法文班上僅有的兩個外國學生(或稱國際學生),故此感情上也比較接近。他問我暑假有什麼計劃。我如實告訴他我和一位香港同學約好一同前往紐約打餐館工。他說:「你不如跟我一道去歐洲加入我們家的馬戲團工作吧。」我一聽,頓時覺得腦海一片空白,馬戲團?我沒有聽錯吧?「Buddy,you really are talking to the right person!」我內心感到的意外和喜悅使我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遲疑地說:「你們家的馬戲團?」「是的」,他回答得肯定:「我們家擁有歐洲一家著名的馬戲團。我現在邀請你來我們那兒打暑期工。」我即時沒頭沒腦地問:「那麼你懂得空中飛人的雜技?」他笑了笑,說:「我懂得。那你答應來了?」我又問:「我來能做些什麼呢?」「什麼都可以」,他甩一甩頭,說:「到時候我爸爸會給你安排工作。你知道嗎?我可以把我懂得的很多馬戲技藝教給你。空中飛人,你喜歡的話,也可以。」上帝,我每天練習鋼琴和單簧管都來不及,那裏想過去學做空中飛人呢!這個童年時候的夢想看來馬上要變成真實了。這回可真把我殺個措手不及,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然而,我當時卻面對着一個很大的難題——美國學生簽證。我那時是由駐香港的美國領事館發給一次過入境學生簽證來田大念書的,一旦離開美國,便須重新申請學生簽證方能再次入境。那年頭,要獲得一個美國學生簽證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一想到這點,我便不敢貿貿然輕舉妄動了。我和這位同學商量再三如何處理這個問題。雖然他一再保證他父親到時一定會有辦法從駐歐洲的美國領事館為我申請到再次返美就學的簽證,但是,我仍放心不下去冒這個險。我最終還是婉拒了這位同學的一番美意——如許富於想像的構想。當時,我們就在盛開狗木花(Dogwood)的校園握手作別——他說他來年將停學一年隨馬戲團於全美巡迴演出,且說不準之後會否轉校,若然回到田大的話,一定會來宿舍找我。之後連年,狗木花每歲都依從時序在田大校園四處怒放,但這位同學少年卻從來沒有回來。

若干年後,我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研究院課程,一九八二年的一個春天,我正在練習室內吹奏單簧管——《莫扎特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第一樂章》,那位來自香港卻不懂中文的同班同學Yvonne(小學念Kowloon Junior,中學念King George V),敲門進入我的練習室,臉上帶着一副「sheepish smile」,半晌才跟我說:「偉唐,你今天可否放自己一天假,不練習樂器呢?」「為什麼?」我問。她用一種小孩子的口吻回答說:「The Ringling Brothers and Barnum & Bailey馬戲團來到紐約,在麥迪遜廣場花園演出。我希望你能陪我去參觀他們的表演!」

事實上,Yvonne和我都是生平第一次觀看真實的現場馬戲演出,買的是學生優惠日場票。進場前,我們各自買了一支乾電池發動的電光棒,拿在手中,隨着周圍像潮水般的小孩子們入場。一旦發覺自己坐在成千上萬個小孩子當中的時候,我們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只得硬裝作若無其事,像兩個幾歲小童那樣傻笑、尖叫、和不斷揮舞手中的電光棒。記憶中,在那個偌大的鋼筋水泥室內運動場裏面,我們確實看到了頗多傳統馬戲的經典項目——各種野獸(獅子、老虎、大象、黑熊)和人類近距離接觸、鋼線上踩單車和跳芭蕾舞、小丑群詼諧及魔術、馬背翻騰並跳火圈、當然,還有我最期待的空中飛人。當時覺得頗為超越傳統的節目就是來自紐約市的兩隊黑人單輪車籃球隊的籃球表演賽。在觀看空中飛人演出時,兒時看電影《馬戲千秋》的記憶同時在腦際湧現,那個傳說中的三連翻(triple)絕技——空中飛人(flyer)脫手在高空中連翻三個跟斗然後與倒掛空中的捕手(catcher)四手相接——那刻,竟然於我的密切期待中,真確地出現在我的眼前。看起來,那時節,我終於得償所願,實現了兒時的一個殷切的期望——親眼看到空中飛人三連翻的驚險演出。

雖然,沒有戶外大帳蓬,沒有遊戲和飲食攤檔,沒有可供參觀的動物園,更重要的是,趕着回校園撰寫論文和練習樂器的我們,沒有了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情懷,但我們仍然十分慶幸能參觀了這場演出。像Yvonne當時所說的那樣:「終於看到了一場真實的現場馬戲。」散場出來,走在曼哈頓繁忙的大街上,密密麻麻的行人在身旁穿疏,烈日當空,我胸中充斥着一種像豫讓擊衣般的況味——心內某個角落恆久封存的一種渴望,終究得到了安置。

隨着時光的流轉、年歲的增長,人們在人海中掙扎、世態裏磨蝕,漸漸丟失了童心、忘掉了歡笑,以至他們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老早把馬戲從記憶中遺忘。偶爾,有一些人,無論年歲多長,卻依然對馬戲無限嚮往、萬分企盼,一旦相遇,仍舊會為它的各項表演傾心,初衷不改、鍾情依舊。我感謝歷史上那幾個特殊的馬戲家族,他們承傳和發展着這麼獨特的一種娛樂傳統,為大眾帶來詼諧、激動、驚奇和夢幻。我常常想,假使人生如馬戲就好了,人人的臉上都時刻帶着笑容,人人的心裏都不斷充滿期待,所有困難都能夠努力克服,所有危險都最終安然度過,從來不會有陰謀,從來不會有詭詐,只有笑聲,沒有眼淚,就像那開懷的小丑,倘使跌倒了,也會爬起來,從頭來過……

作者簡介:(作者為香港學者、作家。)

●劉偉唐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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