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達人黃愛玲 戲緣人生‧戲圓人生

文章日期:2018年01月07日

【明報專訊】「以前看電影都是媽媽帶我們去的,有時候也跟着哥哥們去跑公餘場,就在這一年,我開始自己去看電影,幾乎都是飢不擇食的。我找到了我的紅氣球。」

(黃愛玲,二○○四年四月)

黃愛玲小姐離開了,帶着她的紅氣球。

她有份創辦的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為她撰寫了悼文,四百餘字簡述了黃愛玲對電影評論、歷史研究,推動電影文化的貢獻,然而再大的篇幅,大抵也無法概括她與電影結緣的悠悠一生。

低調平和 默默地做好多事

一九八二年的冬天,中國剛對外開放,意大利人馬可.穆勒(Marco Mueller)獨具慧眼,搶先邀請中國官方合作,在意大利北部城市都靈(Turin)舉辦「中國電影五十年回顧展」,當時幾乎整個歐洲鍾情中國文化的人也紛紛慕名而來,在連續不停播放的百多部中國電影之間,資深影評人羅卡第一次看到黃愛玲。

「那時應該是二月,我們在香港也組了一團過去,在那裏見到黃愛玲,那時她正和先生一起在法國攻讀研究院。」羅卡對黃愛玲的第一印象,一如大部分初次認識、或日後再次遇見她的人一樣,俱是溫婉自若、優雅翩翩。那次短暫相聚,事隔八年,二人在電影的緣分串連下,一起來到當時還是市政局轄下的香港國際電影節共事,同期的,還有今天的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藝術總監李焯桃。

「我們三人一同共事了六年,由九一年第十五屆,一直到九六年第二十屆,她做亞洲電影,我做國際部分,卡叔(羅卡)接替我,做香港電影回顧。」談黃愛玲與電影,不知從何說起,李焯桃從辦公室的書海中翻出一本又一本有關電影的書冊﹕「毫無疑問當然是很大的貢獻。」

「有位大陸導演朋友提起她,說她為人認真、學養很好,但低調平和,默默地做了很多事,無論是寫影評,策劃電影節目,引介新晉,不是一些會被鎂光燈注意到的事情,她也不喜歡這些表面的東西。」今天電影節要兼顧市場壓力,策劃者無可避免要拋頭露面幫忙宣傳,回到九十年代,電影節由政府出資,不用擔心贊助或票房,本來很適合黃愛玲的脾胃﹕「不用出面,只專注寫稿,很喜歡一個專題,便寫文章在到報紙上發表,那個年代,報紙上的空間又多一點。但為什麼九六年要退出?因為官僚制度的問題,還有中國政治問題。」

當年中國官方不承認獨立電影,所有到電影節放映的中國電影,必須經過國家電影局蓋印審批﹕「但那時無論愛玲,或我們所有人的原則也很簡單,不理你獨立不獨立,總之好的電影我們便放。」為表示抗議,中國官方將他控制範圍內的電影全數抽走,一年復一年,也就是後來常提起的「抽片風波」。

「九三年,一部是今天很出名的王小帥,當年他的第一部戲《冬春的日子》,黑白片,低成本,十六米厘拍攝,另一部是何建軍的《懸戀》,放了這兩部獨立電影,結果其他主流電影全被抽走。田壯壯的《藍風箏》本來是我們的選片,在上呈的過程中不見了,那是官員們自我審查。」那時黃愛玲負責電影節亞洲電影部分的節目策劃,在風眼位中首當其衝,她在那一年,也就是第十七屆的特刊中撰序﹕「窗外風雨交加,慶幸心中尚有一片淨土,當四周燈滅,只剩下銀幕上一柱白光的時候,也就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始。」

捍衛獨立電影 寸步不讓

到九四年第十八屆,羅卡策劃《香港上海電影雙城》專題,結果一整個時期的上海舊電影被抽走,黃愛玲仍舊頂住壓力捍衛獨立電影,她在十八屆特刊中寫得直白﹕「電影節自第五屆才開始選映大陸電影,而台灣電影則於第十一屆始正式登場。說穿了,還是政治作怪……假如沒有電影節仝人和各方朋友的支持,中國電影的邊緣面貌或許便無法在這裏得到適當的曝光……容許我在這裏重申一次﹕獨立自主的選片原則是任何電影節最珍貴的地方。」

九六年第二十屆,連開幕電影吳天明的《變臉》也被抽走,她也終在特刊序言中表明心迹﹕「對於朋友們所曾作出的努力,我們是衷心感激的,謹此為記。除此之外,我實在無話可說,就此擱筆。」便毅然離開電影節的崗位。

「也許外表上看來比較斯文,但她在原則之前,是寸步不讓的。」李焯桃說。

新導演的伯樂

官僚主義、政治先於藝術的狹隘思想,反突顯黃愛玲的開闊包容。小時候已隨兄長跑電影院,由那時的邵氏、左派電影,到後來的荷李活、新浪潮。二○○○年,她在一個訪問中這樣說﹕「電影節其中一個重要地方,是讓人見到大家的共通處。」因此在《伊朗式分居》二○一二年來到香港大熱之前,早在九四年她便為電影節帶來《伊朗風情畫》;今天貴為國際知名大導演的奉俊昊,九六年黃愛玲將當時還是學生的他的作品,由南韓帶來香港,介紹給世界﹕「當時釜山電影節還未成立,香港國際電影節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很厲害的事,之後每次奉俊昊來港也會找黃小姐飲茶,幾年前他來出席《骨肉同謀》(Mother)黑白導演版座談,我便對愛玲說,主持人非你莫屬。」

舊電影的知音

黃愛玲是新導演的伯樂,也是舊電影的知音。離開電影節幾年後,她加入香港電影資料館任研究主任,主導過的研究包括朱石麟丶李晨風丶長城鳳凰、國泰、邵氏、冷戰電影等等,以及《孔夫子》的修復,都是香港及中國電影史上重要的命題。

即使後來離開資料館,仍然以顧問的身分不時提供意見﹕「我最後和她見面,是十一月十六日的會議。」同是資料館顧問的羅卡憶述,當天會上黃愛玲沒有說很多,幾天後,才將自己的意見,寫成語辭懇切的一封公開長信給館長﹕「顧問中不乏具有影響力的業界前輩,他們都願意出力相助,為館方爭取所需要的資源,讓香港電影資料館成為一個開放、現代化的文化機構。」這是她對電影資料館的最後寄語。

「我和很多人,在認識她之前,是看她的文章、看她的書,看《戲緣》;畢業後,我到香港電影資料館的編輯組工作,她是研究組主管,雖然不是直接在她之下做事,但彼此關係很密切。」馮嘉琪現時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從事節目策劃,也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撰寫影評,她的事業啟蒙,來自黃愛玲對她的鼓勵﹕「她對人很敏感,會以很輕盈的方式和你傾,很多時候她的反應可能很輕描淡寫,但當中又滿有分量,能夠將你的感覺用語言概括,再提供一個新視角讓你去思考,每次和她傾完後,你會發現世界上有更多的風景,值得你行遠一些去看。而她這種對生命的敏感,完全反映在她的寫作之中。」

感性的筆觸寫影評

黃愛玲的影評,鮮見冗長艱澀的理論分析,篇幅雖小,但一字一句圓潤有光,同是資深影評人的羅卡,形容她的寫作,多以電影欣賞者的角度切入,而不是戴着一個電影評論人的眼光﹕「充滿熱情去接受,講感想,喜歡或不喜歡,而不是細細分析,拿着一個事件不停地發揮,比如今天很多人在電影中尋找九七、六四、雨傘這些符號,跌入了政論,又不是很內行那種;但黃愛玲是用散文式的、感性的筆觸去寫影評,讀起來細膩深刻的,也能夠講出要點,可以說是女性獨有的細緻和優美,或者我這樣說,很多人會認為我用男性眼光去看,但的確是這樣,我們學不到。」

在陽盛陰衰的電影評論圈中,黃愛玲在她的寫作中保持她的女性視角﹕「絕對有,我們也是女性影評人,對女性在電影中被呈現的方式會特別敏感,她在電影節第十屆粵語電影的回顧專題中,便曾寫過一篇《弱質娉婷話女流》。」但馮嘉琪說,黃愛玲特別的地方,是她抗拒過分引用理論去解讀電影﹕「她有一篇文章是寫伊力.盧馬的《秋天的故事》,戲入面,兩個人在酒莊沿路閒談,一人談到野草生得雜亂,問另一人為什麼不修剪一下,另一個便回應,由它吧。黃小姐便在裏面看到對待自然的態度,不要因為人的文明,為了經濟效益去摧毁自然,而她喜歡盧馬的地方,便是不會將對白寫得刻意,這跟她的文章一樣,她不會特別提女性主義,但你會看到她寫,一個女性的欲望如何在這一場戲中展示出來,她不喜歡被框架框住,無論是寫作還是做人,她也認為不應該用將任何主義去套進電影之中。」

「長大了看電影時的意識自然愈來愈強,你知道自己在看電影,始終還是喜歡直覺享受,每當走進戲院,便會盡量放下成見、喜惡,做一個普通的觀眾,這當然是很困難的事,只是當進入戲院,很容易被吸進去……」黃愛玲在二○一二年一篇訪問中說。

永遠被尊重的黃小姐

馮嘉琪比黃愛玲小一兩輩,二人從前碰面時,她會親切喚對方為愛玲,但當與第三方談起她,總是習慣稱呼她「黃小姐」,「黃小姐」是大部人對她的稱呼,李焯桃笑說﹕「一般人到了她這個年紀也會被叫女士,唯有她,大家總是黃小姐前、黃小姐後,像懷着一份敬意。」

「她所以如此被尊重,不單止是因為她的文字,還有她為人,那種包容開闊,和對人真誠信任。近幾天想起她,也總是她的笑容,每次我回來香港與她見面時的她帶着的同一份笑容。她就是這樣,always ready for you。」馮嘉琪說。

黃愛玲從前的專欄取名《戲緣》,她在同名的電影評論結集後記中寫道﹕「看電影如交朋友,也講緣分」,緣分令她遇上電影,還有無數因電影相遇相知的好友,當中有更多仍在傷痛中未及整理思緒回應,每個人的一份記憶加起來才是整全的黃愛玲與電影邂逅的精彩半生。

她在《我的紅氣球》中寫過,小時候葡萄牙裔英文老師一天在堂上談到死亡﹕「人人都可能在不同時刻產生過這種念頭,我們不應該因此害怕,因為你不是孤單的。」讀着許多人在社交媒體上對黃小姐的思念,想必她離開也必不孤單。

文//梁仲禮

圖//資料圖片、網上圖片、受訪者提供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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