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點止集體回憶咁簡單 甘銘建築 時代記事簿

文章日期:2018年01月07日

【明報專訊】一塊獨立存在於虛空中的磚頭沒有價值,直到它被放到一幢建築物中,成為美學的一部分,再在悠悠的歷史中不斷重複被看見,構成所謂集體回憶中的一塊拼圖。

所謂價值來自物件與周遭環境產生的關聯、其他人對物件的投射,於是七百萬人,便自然有七百萬種對價值的看法。

浸會大學大學會堂(Academic Community Hall, 簡稱AC Hall)建於七十年代,近日校方公布十年策略發展大計,AC Hall有可能面臨拆卸重建。

這棟聳立於窩打老道開首天橋一段旁邊的混凝土巨物,四十年來每天重複見證獅子山下的車水馬龍,於周星馳電影《破壞之王》中客串過外賣仔為追得美人歸而排隊搶張學友演唱會門票的場景,現實中它的台板上曾有天皇巨星如梅艷芳、Beyond、鄧麗君的足迹,AC Hall到底有否其保留價值?

美學之外 建築也講社會價值

「美學上,或作為一棟建築物是否有價值,很難說,有人話靚有人不喜歡。尤其AC Hall有一個不屬常見的問題,他的完整性有缺陷,外形由甘銘(Eric Cumine)設計,但內裏又不是。」AC Hall於七十年代,曾經一度因為財政問題而停建,後來輾轉與政府達成共識,答允日後AC Hall將對外開放,以換取借貸繼續工程,也是AC Hall 中的C「Community」的名字由來,而接手工程的亦換上另一所建築師樓。

「如果整座建築物都是甘銘設計,甚至室內佈置也保留七十年代的原貌,情况又會不同。反而我覺得,以AC Hall來說,它的社會價值大於其美學價值,因為如果我們play up當中甘銘的元素,整個故事是值得講的,因為他是香港的一個傳奇人物。」香港大學建築文物保護課程學部講師張家榮說。

中外混血 生於上海 活躍於華洋圈子

「我自己也是上海人,三代從事建築,大家都知道他是誰,那時阿爺和他有生意上的往來,對上海人來說,他也是一個傳奇人物。」甘銘出身於上海,父親是蘇格蘭人,母親是上海人,流利的英語、普通話,上海話、甚至廣東話,甘銘無論在洋人還是華人圈子,一樣長袖善舞。

「他有一段時期曾曾當騎師,在上海時策騎過不少名駒,父親Peter Cumine來自富有世家,是上海馬圈的活躍分子,據說當時擁有整個上海三成的賽馬,因此一生也離不開馬圈。」一九八四年《南華早報》一篇報道,提到香港賽馬會首任主席、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起兼任最長的立法局首席非官守議員菲尼亞斯賴里(Phineas Ryrie),是甘銘的祖輩﹕「所以你會明白,為什麼他後來到香港,會在馬會做到高層的Steward。」

經常在鎂光燈下拉頭馬,甘銘在香港殖民時期的名人圈中,有「Lucky Eric」的花名。贏在起跑線上,他小時候便被父親送到英國建築界享負盛名的建築聯盟學院(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讀書,回到上海後開始執業,後來日本入侵,他被送到龍華集中營,戰後被釋放,他打算出版一本講述集中營生活的書,於是投資買下大量紙品,誰知道在落訂單時弄錯了一個小數位,買下了比原先計劃多十倍的存貨,卻又錯有錯着,碰巧戰後的上海,對紙張如饑如渴:「結果便攢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不幸地到四九年共產黨take over,他便帶着那筆錢來了香港。」

建公屋 實用為先設計其次

來到香港後,甘銘受一名在銅鑼灣擁有大量地皮的商人委託,建造了一批住宅項目﹕「比如有一座Embassy Court,相當接近他從前在上海造的建築,充滿Art Deco(裝飾藝術)風格。」

Art Deco源自二十世紀美國,飄洋過海,落戶於上海灘十里洋場,比如外灘上的和平飯店,建築物的輪廓線像梯級般一路向上爬升﹕「帶出一路vertical向上的視覺效果,由下望上去,比實際要高,突破天際。」反映當時社會摒棄舊時代,陶醉於追逐現代科技的氛圍。

這些甘銘早期的作品差不多已經全部拆卸,而隨着香港戰後百廢待興,甘銘的事業也搭上另一列快車﹕公共建設。

「比如講蘇屋邨,因為他有人脈,所以能夠取得這種規模的合約。蘇屋邨屬於現代主義建築(Modern Architecture),回應古典主義建築(Classical Architecture)講究工整完美,現代主義建築視建築物為一個機器,所有細節追求簡約,make the best use of technology,而且每樣都要快,講究效率,因此現代主義建築本身很符合起公共屋邨。」將著名的德國包浩斯學院堆高,便是甘銘手下作品如蘇屋邨、廣華醫院,甚至舊啟德機場客運大樓的模樣。

「實用先行,因應地形限制作出改變,forms follow function,多少人住,要有多少個單位,如何照顧人流,決定了平面圖的走向。」早期除了甘銘外,整個香港也用類似概念去建設,比如政府山西座,或香港大會堂,為照顧功能上的安排,刻意犧牲設計的工整。

建酒店 大膽引入誇張風格

在公共項目上站穩了陣腳,不少私人發展商開始慕名而來,找甘銘出手設計大型的商業項目﹕「你看到他後來建了很多酒店,比如已經清拆的富麗華酒店,還有,曾經是全亞洲最高、當時香港規模最大的香港怡東酒店,同樣屬於現代主義的風格,但同時用了重手的混凝土,可以看到已經滲入了少許粗獷主義(brutalism)的元素,酒店的『腳』也很粗,所以當去到AC hall時,你會看這種手法的延續,可以說是他的late phase。」

「但他會得到這些項目的原因,也要追溯到他之前起了葡京酒店。」大部分人對葡京酒店的印象來自它的「鳥籠」設計,以及其衍生有關風水佈格的傳言,卻忽略了酒店金碧輝煌、做工精巧的外牆,也許是甘銘從美國古奇建築(Googie Architecture)獲得靈感的一次嘗試﹕「美國五六十時年代,開始流行一些有未來主義式的誇張建築。」比如麥當勞的黃金拱門,或拉斯維加斯的滿街霓虹。

「當葡京建好之後,他的設計也開始大膽起來,AC Hall算是他比較後期的作品,外形像雕刻品,這種風格我們會歸類為表現主義(expressionist),表現主義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也曾掀起一股風潮,比如著名的柯布西耶(Le Corbusier)作品廊香教堂(Notre-Dame-du-Haut)便是其中一個標誌。」AC Hall面向窩打老道的一邊,張揚的石屎外殼大開大合,可以看到廊香教堂,或甘銘另一作品基督教香港信義會真理堂的身影。

作品如鏡 映照戰後城市發展

「雖然甘銘經歷過多種風格的轉變,但某程度上,這些轉變是外國建築風潮的折射,所以你說他是不是有一個自己的風格,實情上是可能沒有。」但甘銘建築的價值,也正正是在這裏,如一面鏡子,誠實地反映了香港戰後數十年的滄海桑田﹕「比如他早期建公屋、醫院,甚至港燈在渣華道的變電站他也有參與,這些便是香港戰後要解決的問題。」到安置好流徙人口,提供了基本的社會設施後,便迎來大量勞動力人口的階段﹕「開始了輕工業的年代,於是他又建了很多工廠大廈。」衣食足,知榮辱,經濟起飛,香港的故事翻到歌舞昇平的一頁,甘銘於是又建酒店,起商場,海港城項目便是他的手筆,同一項目也令他惹上官司,被委託的發展商控告沒有盡用建築面積,最後甘銘贏了官司,但漫長訴訟也間接令他關閉建築師樓,為建築事業畫下句號。

後甘銘時代……

今天香港,常被批評建築物不及過去多姿多采,千篇一律彷彿是後甘銘時代的香港建築風格代名詞﹕「也算是另一種獨一無二,因為雖然我們風格上繼續跟隨外國的,但在規劃和佈局上,由於本地的建築條例揸得很緊的關係,最後決定了建築物的形態﹕永遠是中間有一個像粟米芯的core,然後外邊的元件『一嚿嚿』突出來。即使你在外表上看到一些復古元素的裝飾、或透明玻璃外牆,當你將些表層偽裝退去後,剩下的也是同一樣東西。」也更反映甘銘建築的可貴。

文//梁仲禮

圖//資料圖片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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