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評論:《武松日記》——無聊者武行者也

文章日期:2018年01月15日

【明報專訊】編按:鬼才編劇潘惠森從名著《水滸傳》找來主角之一武松,以喜劇手法重新建構劇中人物,更邀得李鎮洲擔演武松一角。故事,由武松上景陽岡打虎開始,劇中各人經歷了種種思想與行動、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他們面對的人生困境和困惑,可也是我們現代人所共同經歷的?撰稿人觀賞了去年十一月五日下午二時四十五分於香港大會堂劇院上演之場次,並撰寫了劇評。

潘惠森編劇與導演的《武松日記》是經典名著《水滸傳》的現代改編,用現代人的語言和手法演繹現代人的問題:百無聊賴。挪威哲學家史文德林(Lars Svendsen)說:「無聊是現代人的專利。」戲中人感到生活無聊、人生無意義,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悶……這些都是現代人所面對的問題。「無聊」有歧義,可以用來形容一些無深層意義的、只為博君一粲的笑話、一些沒有意義的行徑,也可以指一種納悶、壓抑、了無生氣的感受或狀態。潘惠森十多年前寫過與此劇同題之網絡小說,收錄於《男人之虎:潘惠森喪無聊偽小說集》中,正言若反,書名副題之「無聊」原來不只是「無厘頭搞笑」的意思,而是指涉嚴肅意義的「無聊」。《武松日記》是喜鬧劇,固然有很多「無聊」的笑話,同時也認真地探討着「無聊」這主題。為什麼潘惠森要拿《水滸傳》這古典的文本來改編,以表達現代人的體驗呢?他怎樣處理「無聊」這個人生哲學課題?

借經典寫現代人的無聊

《水滸傳》的主要角色被統稱為「梁山好漢」,不過《武松日記》中的梁山泊並不是一個好地方,其價值是被貶低的,武松對梁山生活的評價就是無謂、無聊、無意義,只能邊打毛線球邊看風景——然而梁山在風水師眼中也是不能入畫之絕地死山。除了宋江,武松和其他角色必須不在梁山才有事可幹,所以主要的篇幅也不在梁山,戲劇情節和笑話大都發生在武松上山之前,或離寨進城之後。梁山泊的老大宋江要一眾兄弟耐心等待朝廷招安,正是要解決好漢無所事事之苦悶問題。古代社會有既定的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在社會中理應有其所屬位置,而梁山好漢卻是從本來的社會位置脫離出來的一群會武功的人,聚集起來,被建制視為流寇匪類。他們若不想無聊過活,便要找尋意義,便要找到社會中的位置。他們要麼歸順朝廷,在既有秩序中重新定位;或者乾脆推翻政權,整個秩序重新建立。宋江取前者,李逵則欲後者,而武松,這個煩惱的主人翁,正是苦苦徘徊於兩者之間。

武松所面對的「無聊」是怎麼一回事?在西方辭彙中,有幾個可與「無聊」相通的情感對應,例如boredom、weary、ennui、blasé和weltschmerz,有些會被當作同義辭使用但也有細微差異。Boredom和ennui指向沉悶、厭倦、提不起興趣、沒精打采的狀態。Blasé之無聊納悶,則有過度放縱、對刺激習以為常因而麻木的含意。Weltschmerz這德語字則是一種更強烈的苦悶,與現實世界不如理想有關。《武松日記》一開場就是武松因為「overqualified」而見工失敗,殺死西門慶後流亡至梁山,與其他好漢的身份都是無業游民,深夜無事看星星。這種失業者的boredom很明顯不是營營役役「打工仔」的weariness,也不是過分享樂引致的blasé。使他們納悶煩惱的是,空有一身好武功,卻無發揮之處,等待招安;就如現在很多學歷很高卻找不到工作的畢業生,等待政府不知什麼時候招聘人手,才有實踐抱負的機會。

那麼武松是否找到工作便能擺脫無聊?如果他找到一份以巧妙武藝清除害蟲的工作,是否便能解開胸中鬱結納悶?「見工」一場其實已直接陳明,他尚未找到人生目標。《武松日記》其實是他找尋人生意義的旅程。他記在日記本中的,就是那些引起他興趣的人和事,從被他拿來當藥材的蟾蜍、以畫家為夢想的「戇逵」、到那隻問「抓不到老鼠的貓和老鼠有何分別」的花貓,都與武松苦苦尋索人生意義的心結有關。這種苦於人生空虛的無聊厭倦,同時對虛無人生的自覺,與十八、十九世紀歐洲的浪漫主義者所浸沉的ennui moderne情調相似,與「普通的無聊」(ennui commmun)區分開來,是「存在的無聊」,是個人意義之從缺。這種苦悶需要排遣與發洩,最常見的出口就是暴力、性和其他娛樂——李逵離寨要殺皇帝;武松打貓又打斷了忠義堂的廊柱;他與林沖等人奉命下山尋找李逵,卻去了青樓尋歡作樂。但這些方案對於存在之虛無恐怕只是治標不治本。苦悶者還有一個看來比較高尚的選擇:文與藝。而走在武松前頭的先行者,正是「戇逵」。

李逵頭腦簡單,被眾人取笑為「戇」,卻是武松的一面鏡子,後者真正的知己。《武松日記》在選角上把武松(李鎮洲飾)及李逵(陳嬌飾)的年齡差異凸顯出來,前者已屆中年,後者則是青壯年。於是這劇不只可以被理解為潘惠森透過武松這個「中佬」去思索無聊人生的煩惱,而還有另一個層次,就是一個中年男人怎樣看較年輕的一輩面對苦悶鬱結的問題,在存在主義式的煩惱中夾雜着世代差異的思考。今日常見的「年輕人較躁動、急於求成、不顧後果」和「年紀較長的人歷練較多、比較深思熟慮、縱覽全局」之對比在此受到挑戰。愚拙的李逵看似丑角,其實是對武松的反諷。武松表面上取笑他衝動,心底裏卻羨慕他果敢。潘惠森在劇本中用了一個重複或對位的結構來寫,先寫李逵做一件事,往往是其他角色和觀眾都覺得「騎呢」可笑的,但後來武松也做了類似的或對應的事情,兩者皆源於內心的納悶無聊。例如:李逵在晚上「走音」唱歌,後來也寫武松在野外高唱「怨曲」唱死了一隻飛雁。當李逵在月色下,心中苦悶會如火山熔岩一般灼熱,須沉浸於溪中冷靜;武松則把盛載着「夢的碎片」、雞血和金蜈蚣的葫蘆如流星一般拋擲過夜空。李逵寫生,武松寫作,都是抒發情志:前者向外在世界探索,希望為只有藍與黑的世界增添色彩;後者埋首內省,藉着寫日記思索人生(無)意義的問題。大致上,觀眾可以把舞台上發生的情節理解為武松在日記本中記述的事情,不少看來無聊的笑話其實都跟「人生目的」這嚴肅的主題有關。那麼,李逵的言行最初看來或無聊搞笑,但當武松作出重複或呼應的事情時,則確認了其重要性(雖然演繹上往往也是無聊搞笑)。

武松和李逵之間的辯證,後來成為「做大事」與「搞細藝」的差別。革命是大事。武松奉宋江之命阻止李逵殺皇帝,其實他心裏也想造反,卻不敢行動,也不敢忤逆宋江,在忠義兩難之下,寧可死在李逵斧下,士為知己者死。但這始終是喜劇,潘惠森不讓武松成為烈士,以免破壞作品的輕鬆情調。李逵被抓回梁山泊,一眾人繼續無所事事。面對人生無聊迷失的煩惱,最後劇作者的回答就是找到一些可以鑽研的技藝,但這不等同要成為「專業人士」(對武功高強的梁山好漢而言,就是從軍)。雖然一份職業可以讓人在社會中找回一個位置,卻不是最可取的。

所處環境被懸擱在改編外

大概基於原著裏一眾好漢的慘淡收場,潘惠森並不認同招安是出路。他讓故事終結在等待的狀態,延擱一眾好漢歸順朝廷,成為建制內專業武裝力量的時刻。他反而強調業餘的「細藝」,或有心栽花,亦可無心插柳,須是不務正業,讓人從不確定的位移中找到意義生成的空間。武松發現,這些「細藝」的意義並不會馬上實現,例如武大郎這一直被貶抑的角色,其實可以造出很好的燒餅,令一個客棧老闆矢志繼承其燒餅味道,更寫出相關的「學術研究」:《潘金蓮的燒餅情意結》和《燒餅的移情作用》——在觀眾眼中固然是無聊的笑話。一個醉心鑽研某種事物的業餘者,在旁人眼中往往是不務正業的,所作的是無聊(沒意義)的事情。然而創新與文藝往往也是以無聊為前提的。把青樓艷事寫成傳世詩作的周邦彥和畫了十年的「風水畫」《清明下河圖》的風水師都是不務正業的。潘惠森筆下的武松是一個對細節敏銳和執着至「無聊」程度的人。例如他在戲棚評價別人演「武松打虎」的戲目,提出「喝了竹葉青和紹興黃,會打出不同的醉拳」,在旁人眼中是無謂的挑剔,怎料他真的演繹出其差異來,顯出其敏銳的演藝天分。歷史上正是無數的不務正業者對別人眼中無聊、無謂的事物之執着,鑽研至細深處,才有那些傳世的文藝作品。

那麼,「細藝」最後比「做大事」可取嗎?「大事」與家國社稷有關。Weltschmerz這種厭世情緒難以直繹為中文的「無聊」,意指「這個世界不應如此但的確如此」的悲忿,大概就是李逵那種無法言說、猶如火山爆發的狀態,暗示了其殺性之根源。但其弒君之舉被禁止了,而革命正是致命地認真的,即是無聊的對立面。最後他還是留在山裏寫生,聽命於宋哥哥等待招安。世代差異就這樣被收合了,但那些「細藝」真能解決李逵的weltschmerz嗎?

上文各種西方有關「無聊」的辭彙都對應着既定的歷史、社會和政治語境。屬於現代性無聊的種種外部環境因素,例如工業社會中人的異化疏離與娛樂社會的快感指令,並不能直接對應《水滸傳》的歷史情景。而《武松日記》這現代化改編也非以傳統價值及秩序被瓦解為主題。用經典文本為材料寫現代人的無聊,其探討便偏重了個人內在性的探索以及其釋放之可能,對「使人納悶的外部環境」這一塊着墨不深。因此無聊作為一種現代性的特徵,在《武松日記》裏的探討仍有未盡之處。劇中對無聊的解決方案始終是個人主義的。寫生喝酒等待招安,是有閑者的優悠生活,呼應着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那種衣食無憂、無聊到死的小資情調,只有在太平盛世才可行。

然而潘惠森並沒有把梁山好漢身處的大環境寫出來:皇帝昏庸、奸臣當道、外敵壓境,其實是末世。終必來臨的血戰和國難、鳥盡弓藏之毒酒、夢想破碎而出家等等遭遇,都和招安一起被懸擱推延在改編範圍之外。梁山泊的無聊以「招安不知何日才來」為前提,這寫法彷彿是《等待果陀》的逆轉,不是繼續等待那始終不會來的(猶如它有一天會來臨);而是在終必到來的招安降臨前,必須把劇情終結,彷彿那一天永不會來。在這延擱的時期,好漢鑽研於「細藝」,便暫時不用面對招安,更迴避了招安所帶來的真相:招安並不意味着他們重新在秩序中找到位置,從而解決無聊、人生無意義的問題,而是歸順這個將亡的朝廷,正正墮入更深的虛無和失落。

叔本華認為無聊與痛苦是鐘擺的兩端,《武松日記》記述的只是鐘擺在其中一端的片斷而已。

作者簡介:(撰稿人為香港評論人。)

〔此文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協助統籌,該會由專業藝評人組成,網址:www.iatc.com.hk

●賴勇衡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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