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報道:詩的旅行——詩與空間的碰撞

文章日期:2018年01月15日

【明報專訊】由台灣文化部主辦的二○一七亞洲詩歌節,去年十月二十日至二十三日於台北的齊東詩舍與集思台大會議中心舉辦,包括專題演講、座談及朗誦沙龍逾十場詩歌活動。此次活動邀請了九位亞洲詩人作為詩歌節主題詩人,分別為香港詩人鄧小樺、曹疏影,澳門詩人賀綾聲,日本詩人永方佑樹,韓國詩人韓成禮,馬來西亞詩人S. M. Zakir,泰國詩人Rewat Panpipat,印尼詩人湯順利,越南詩人黃鸝。以詩為共同語言,讓大家更深入認識彼此獨特的文化與創作。

詩的控訴迴響於時空之外

與會台灣詩人陳芳明演講「詩沒有國界」為活動揭開序幕,演講於去年十月二十日在齊東詩舍舉行,與觀眾分享讀詩的經驗。陳芳明認為詩沒有國界,他分享早年讀法國象徵主義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詩集《惡之華》(Les Fleurs du mal)時的內心震撼:「十九世紀中期以後,巴黎開始都市化,一排排的高樓取代了一連連的山脈,詩人將糜爛的都市生活中人類最黑暗、最邪惡的內心世界——「性」挖掘出來,法律查禁了他的詩,但文學接受他的創作,這種書寫後來傳播到英國變成了現代詩。」這位十九世紀中期的詩人,當他的作品透過翻譯流傳至國界以外,詩沒有地域、時間的邊界,許多年以後的我們,一樣着迷於他那種對死亡的眷戀。「又如英國詩人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的詩集《荒原》(The Waste Land)」,陳芳明說:「詩集出版於一九二二年,在工業革命以後,歐洲發生了兩次大戰,艾略特在詩中宣示一戰後西方文明的危機和傳統價值觀念的失落,其作品反映了整個時代對理想的幻滅和絕望,西方創造的文明又被自己的文明毁掉。至今已過了一個世紀,我們回頭去看艾略特的詩,仍是充滿悲觀的,當中所提出的控訴也在今日的我們內心得到迴響。」

詩的遁逃與拯救

陳芳明認為詩常常作空間與時間的旅行:「只要你打開詩集,詩人的旅行便開始。」一九六○年代,一個台灣南部的小孩來到台北,住在一個高樓的閣樓上,在一個不眠之夜,他打開了艾略特詩集的翻譯本,第一次閱讀時,詩的世界他進不去。陳芳明分享年少時的閱讀感受:「所有的閱讀都不是一見鍾情的,你一定是多看了一眼,因為多看了一眼,我看到了——我看到一位英國二十世紀初期的詩人透過詩來對我召喚,那時我才明白,我的台灣、社會與家國是一個政治非常嚴苛的地方。我的靈魂想要掙脫,而唯一可以遁逃的方法便是透過閱讀國外的現代詩——我開始進行逃亡。那大概是我年輕最難忘的一個閱讀感覺。」

陳芳明笑言自己是來向詩人致敬的:「我是來這裏坦白招供的,你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拯救了一個心靈,你們可能不知道,但詩拯救了我。」他認為讀詩能豐盛生命,當我們對某一首詩有所感時,便是以之與詩人溝通。他說:「讀詩的過程中,我們心靈有時膨脹了,有時收縮了,像呼吸一樣變成生命的一部分。」他指出,寫詩是不能傳授的,幾乎每一位詩人的創作方式都是獨門的,他將這次亞洲詩歌節的活動比喻為一場武林大會,各國的高手來到台北,彰顯他們的獨門技巧。

城市中的連結與斷層

座談「移/宜居城市:港澳詩人對談」於去年十月二十三日在齊東詩舍舉行,由主題詩人曹疏影、賀綾聲與與會香港詩人陸穎魚,共談城市移居時詩意的發生。

曹疏影出生於哈爾濱,曾居北京,現居香港,她分享自身對不同城市的感受。她指出,香港是一個非常立體的城市,它的總體面積非常小,其陸地面積是總面積百分之三十,其中又有一大半是山地,已開發的地方散碎在香港島、九龍、新界。她說,因此香港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色:「無論你是在九龍的尖沙嘴、旺角,還是在香港島的中環、銅鑼灣,身處任何一個人煙稠密的鬧市,你都可以在一個小時內去到一個渺無人煙的地方,在這種特性中,人為規劃與未被規劃的兩者連結在一起,這是香港非常獨特的魅力。」她將之對比北京,她說,北方的城市結構大多是環狀的,不斷橫向像攤開大餅,在這種空間結構之中,山、水和海距離都市是非常遙遠的。

賀綾聲談及自己的城市,他描述澳門的城市景觀是集中在一起的:「左邊是一座西方的教堂,右邊是中國的廟宇,在一列賭場酒店的大街的巷子轉角處座落着原居民的房子。城市中,所有東西緊密地貼在一起,葡萄牙人、菲律賓人與本地人聚居在此,融合其中。」對於土生土長的賀綾聲,澳門是矛盾卻又融合的城市。

這個時代,人在城市間的移動是經常發生的,空間的移動呈現了生命的軌跡。曹疏影認為,當我們來到某個地方,將眼前所見的景象一一串連起來,那便是一個人的軌跡。曹疏影將空間比喻成一個個水晶球:「每一個水晶球是一個世紀,每一個地方的意象是如此的飽滿,當我與之迎面撞個滿懷時,便是我非常渴望創作的時候。」她分享一次坐車從北京一路南下到香港,在河南停車時正好是午夜十二點。那天列車停在郊外,天上雷電大作,曹疏影憶述當時的思緒:「我意識到我們處於一個書本上從前叫做『中原』的地方,而『中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是否就是當晚我聽見的雷聲與電音?」一個個意象的組合與累積,構成一個城市或時代的印象。

以異鄉人的身份與角度面對移居的城市時,陸穎魚表示,偶爾有些因素會使她將自己的身份隱藏起來。曹疏影非常認同,她習慣將自己隱身在人群中作觀察。她憶述一次在意大利中部翁布里亞(Umbria)的居住經驗:「那是意大利一個不臨海的地方,亞平寧山脈貫穿全區,樹是幾何形狀的,一顆一顆佇立着,峽谷非常緩慢地下彎。我站在山上遠眺時,古典文學中有各種文字對應眼前的地貌,《楚辭》中豐富的辭藻浮現腦海。當時我深刻地體會,我攜帶着漢語、文化與傳統去碰撞一個全新的、未被漢語形容過的地貌,相當於我用漢語去重新『發明』了眼前這一片風景,到底會碰撞出什麼東西?我是帶着這樣的想法來實驗漢語的,許多詩是這樣寫出來的,這是非常過癮的一次體驗。」

用童心發現空間

居住空間的感受改變,有時是來自身份的轉變。曹疏影回憶生育前後居住空間的變化,新生命的加入,給了她全新的視角看原來的家。孩子的出生似是從母親身體移居至新環境中,曹疏影憶述,當孩子開始摸索這個新鮮的空間時,她透過小孩的視角重新看見原來很熟悉的家:「不同的視角會帶來全新的體驗,當他在地板爬行時,他會在這裏遇上牆壁,他抬頭看着你時是怎樣的?這個家的氣味、光線變化是怎樣的?我可以從嬰孩的心去重新發現這個空間,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又重新是新鮮的、溫柔的、可觸的。」

釀造詩意的秋夜

四場朗誦沙龍穿插於座談與演講之間,分別於齊東詩舍與集思台大會議中心舉辦,邀請了向陽、陳克華、陳家帶、羅智成等二十多位台灣詩人與九位亞洲詩人,以各自母語朗誦作品,或吟唱,或配樂,讓詩歌以不同形式呈現。

鄧小樺為大家朗誦詩作〈與房子相處〉,並分享關於孤獨的理解:「我獨居超過十年,我認為獨居並非與人隔開關係,而是讓自己在距離外慢慢地理解世界,獨居時精神比較純淨,孤獨能讓我們更容易進入這個世界。」隨後,鄧小樺朗誦了〈再會吧,旺角——擬陳滅〉一詩,她說:「我一直住在旺角,似是代旺角發言。詩中很多詩句都是從陳滅的詩變化而來,像是一種詩的對話。」旺角是矛盾的區塊,西洋菜南街上的書店,跟購物旅客的噪音混雜在一起,她在詩始引用田漢的〈再會吧,香港〉:「一切善的矛盾中生長/一切惡的矛盾中滅亡」,在矛盾與困難面前,更需要堅定的信念引領我們前進。

曹疏影為我們朗誦〈勺海——悼念也斯〉,勺海在北京大學,如勺子形狀的一面湖,每年夏天一池荷花漂浮湖面,曹疏影說,她是在勺海附近第一次看見也斯,她回想自己從北京移居香港這十二年間,香港發生了許多變化。隨後,曹疏影為我們朗誦了〈tomato buddha haiku——to t〉:「和其他的佛陀不同,/它給你看命運的血色/你是這樣鮮豔的/我也是。/『我幫你們選好了/圓碌碌、有始終的生活』/昨夜,蕃茄佛陀/抱耳說。」曹疏影笑說:「我認為所有東西都有佛性,而番茄那種紅色,像命運的血色。」

詩是日常生活的發現,當我們穿越一片草地,走過一排房屋,它是溫暖抑或壓迫,這種感覺的出現便是釀造詩的時刻。在這靜謐優雅的木造日式建築中,我們讀詩、寫詩、在詩中旅行,詩似是那初秋的晚風,拂拭園林的重重樹影,清涼沁心。

作者簡介:(撰稿人為本版特約記者。)

●林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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