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達人魏時煜 拾回被革命遺下的花旦

文章日期:2018年01月21日

【明報專訊】灰沉沉的金鷹戲院,下層座位早拆掉了,年過八旬的何秋蘭在上層沿座椅旁的走道緩緩而下,憶戲院舊時,「坐得滿滿的,還有很多人站在門口等」。她擁有純古巴血統,何姓來自第一名養父何買盛。像首都夏灣拿(另譯哈瓦那)的華區及區內這座戲院一樣,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何秋蘭披過一身繁華,是踏遍古巴大城市台板的粵劇花旦。

她是魏時煜執導紀錄片《古巴花旦》的主角。「所有攝影師都特別愛夏灣拿,因為那顏色特別漂亮,卻很破敗、斑駁」,魏時煜2015年到當地拍攝,拍中央火車站、何秋蘭執過字粒的《光華報》印刷廠,還有金鷹戲院,「肉眼看上去是黑乎乎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攝影機進到裏面去以後,那個光啊,一下很有感覺,真的很神奇」。

故事從19世紀說起。西方廢除黑奴制度後,萬計華工被賣豬仔到古巴做苦力,1847年至1874年間多達14萬人。清朝後來在夏灣拿設總領事館,光緒六年(1880)註冊古巴華人約4萬,廣東人佔88%,首都北面逐漸發展出一個華人社區,而如今,老華僑剩不足百人。

夏灣拿生旦

「革命一來,就沒戲唱了」

魏時煜2014年作品《金門銀光夢》記錄了「南華第一位女導演」伍錦霞的一生,窺探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美籍華人的生活,「粵劇是他們很大的娛樂,當時有很多粵劇劇團訪問美洲,一流的大老倌,像白駒榮、薛覺先都去過,加州、紐約、夏灣拿,再往下南美都有」。昔日名角已逝,攝影師劉博智卻在古巴發現一對依然在唱的花旦小生,何秋蘭與父親是中國人的黃美玉。兩人識於孩童時,在國光劇團(夏灣拿4個戲班之一)學戲,古巴革命後命運殊途。

純古巴人的她婉約半個華裔卻爽朗

「我今獨抱琵琶望,盡把哀音訴,嘆息別故鄉。盡把哀音訴,嘆息別故鄉。唉,悲歌一曲寄聲入漢邦,話短卻情長,家國最難忘悲復愴。」紅線女歌聲襯着畫面,鏡頭前的何秋蘭抱着鏡盒畫妝,眼看不清,還問孫兒「顏色有畫上去嗎?」但她其實不是昭君,小時與母流落街頭,得第二名養父方標收留,帶她學粵劇。她沒有承繼養父的血緣,但她身上流傳方標對粵劇的愛,亦賦予她含蓄嫻靜的中國傳統女子氣質,反而身為半個華人的黃美玉則爽朗如古巴當地人。

「革命一來,她們就沒戲唱了。」魏時煜說何秋蘭「整個命運是跟着華埠走的」,那邊廂何秋蘭翻着詞譜說舊時:8歲登台,15歲成為劇團花旦到全國巡演、結識粵劇名伶,至婚後退下舞台。導演另邊廂安排大歷史的敍述順時序穿插其中:古巴40年代末成為北美後花園、1959年政府被推翻,卡斯特羅當權、革命後社會主義發展,華僑生意被沒收,主角的少年日子和粵劇的黃金時代都過去了。

小人物見時代

「精彩的人會跨越很多界線」

電影有清晰的時間脈絡,魏時煜說不少人建議她「剪片的時候不要剪得太線性」,「我老是在想,不按時間順序講,怎麼講?我覺得時間順序才是在講人生故事,你把它打亂,是因為素材不夠,沒有一個人各個時期的故事可以拿出來順序講,那就要用其他手段了」。從觀眾角度出發,「看一個陌生的國家、文化,和一個陌生的時代,你就跟着兩個人,從他們小時候看起,慢慢看他們的故事時,就把時代也都看到了。」

她覺得紀錄片導演的責任,是盡力把故事說得完整,「這個故事本身是怎麼樣,我盡量去還原,大家看到不同點的時候,自然會有反應」,觀眾各取所得,有人因此翻尋《昭君出塞》全曲來聽,「還有香港很多人家裏頭都有人到了海外,有觀眾會說我個阿叔、阿爸、阿公都去了南美洲什麼的,跟我講故事。他們看電影時,會想像親人當年去海外以後的生活是怎麼樣,每個人想像都不一樣。」

古巴華人生活,由這對粵劇姊妹的記憶互為印證。不過導演隨他們走在夏灣拿街頭時,二人的說話有時會不對嘴﹕「一個說這裏就是以前的上海戲院,另外一個老太太就說不對,是下一條街啦。何秋蘭說那個時候我們每個禮拜六唱戲,到了黃美玉就變成,我們禮拜四唱戲。」魏時煜笑道:「人的記憶都是不可靠的,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去證明,這個對錯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每個禮拜都要開戲,對吧?」

紀錄片要「叮咚」觀眾免盡信片中人

但要說歷史,有些地方卻含糊不得。提到卡斯特羅與哲古華拉,兩位老太太都曾與大人物有過一面之緣,握過那次手、說過一句話,彷彿腦裏還念念不忘歷史巨人的年輕風采,但魏時煜在訪問當中,感受到二人和其他受訪者都不欲對此多作評價,「其實他們小時候都是過有錢的日子,等到後面破落成這樣,他們都是有感覺、有抱怨的,但他們都不說,有人會說沒有什麼影響。我感受到那種極權的壓力,大家都繞開,不去跟你講革命」,彷彿革命對古巴華人真沒有影響。在蒐集資料過程中,她亦經常在歷史素材裏察覺到中、美、古巴各說一套,「所以我在片中放了張報紙說『古巴華僑三百人逃亡時慘遭殺害』,後面又多加一張報紙說『古巴華僑的愛與恨』,想提供一個不同的聲音,讓大家對接下來聽到的東西比較警覺」,以免觀眾「講什麼就信什麼」,「作為一個film maker,要給予觀眾『叮咚,注意喔,下面講的話,你聽的時候要兩個耳朵聽』,這樣的提醒」。

「魏時煜2009年《紅日風暴》,與上海導演彭小蓮拍攝追蹤中國50年代的「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當年文學評論家胡風被毛澤東及中央批鬥,掀起文藝整肅風暴。她亦曾拍過音樂紀錄短片《崔健﹕搖滾中國》(2006),現正與電影公司合作拍崔健的紀錄片。魏時煜在記錄人,同時也記錄了一個個大時代。

「我覺得時代這個事情是這樣的,每一個時代都有精彩的故事,在精彩故事發生的時候,那些精彩的人都會跨越很多界線」,《金門銀光夢》所記的女導演伍錦霞,人稱「霞哥」,形象中性,與粵劇女星小非非關係親密(小非非也出席過何秋蘭婚禮),魏時煜說:「伍錦霞跨越了很多界線,對她來講這些好像都不需要勇氣,是很自然就完成的事情。而《古巴花旦》就是文化的跨越、時代的跨越,我覺得這些就是最動人的東西,是任何一個時代的人都感受到的。」在香港教電影多年,魏時煜補充一句﹕「當然他們那個時候有一個大時代,我們在雨傘運動之前,不知道什麼叫大時代,現在我們的同學也知道什麼是大時代了。在大時代之下小人物的命運,這可能是一個永遠的話題。」

「那時華人街很繁榮,我們的日子像夢一樣美好。」黃美玉後來離開了華區,當上外交官,退休回訪往日成長之地,「看到華人街如此破敗,我忍不住站在街角哭了」。幸好何秋蘭還在,姊妹倆重聚,又唱了起來。穿上戲服,魏時煜拍下何秋蘭有點驕傲的臉,更活潑地逗逗黃美玉﹕「讓我們來看看小生是怎麼樣的?」二人演着《孔雀開屏》,有情人背對着愈走愈近,肩膀一碰,回頭看見對方。魏時煜說那是她們自創的劇情。黃美玉沒懂幾句廣東話,靠西班牙文拼音死記硬背,「何秋蘭說一段戲就教了她3個月」。

花甲年再唱曲

不是來華尋根是來還願

魏時煜親自剪片,細聽記錄了的每一首曲,「何秋蘭唱的戲,離那些角兒是有點距離的,但等到大家在聽她唱的時候,那個已經不是重點了。我們不是比較她跟白雪仙誰唱得好,她帶給我們的完全是另外一個聲音,是走過歷史的聲音。」

魏時煜本來並不認識粵劇,拍《金門銀光夢》留下了線索,讓她知道海外華人聽粵曲的時代背景,部分受訪者亦出現在《古巴花旦》中。她始終喜歡拍紀錄片,也是因為可以不斷有所發現,「我覺得紀錄片比較過癮,因為劇情片寫劇本的時候,已經設定好了,拍攝時可能會有些火花,不過這個事情已經沒有什麼新鮮感了,你的興奮就是在於把它完成,但拍紀錄片的時候,每次發現一個新的材料,一張新的照片,一個新的人,一種新的組合方法,它都會帶給你興奮,會讓你幸福好幾年。」

後來何黃二人終有機會回到父輩所思的鄉,站上佛山祖廟的舞台唱曲,台下原本零零落落,「我賣花女,賣花更賣顰,紅顏已老,青春已泯……」何秋蘭投入地清唱,好奇坐下的觀眾愈來愈多。沒有樂師伴奏,花旦降了三次調,魏時煜想在電影中為她的演唱加上音樂,亦難以做到,「我求做音樂的同事,說聽講唱片界人家走音的時候,可以調一下,一開始他們很抗拒,說這不是在做唱片欸,你為什麼這樣子?」但在導演心目中,這也是一種還原﹕「我說不是她唱不到,而是當時沒有伴奏,而且她很多年沒有唱,這是還原她原本那種光華吧。」

導演想像與片中人的平行人生

《古巴花旦》監製羅卡與汪海珊夫婦也陪伴二人同行,羅卡曾撰文說﹕「有報道形容這是她們的『尋根之旅』,未免只是站在中國人的角度看,她們文化的根畢竟是在古巴,『回鄉』『訪舊』毋寧只是還她們的一個心願。此行使我們對自己的根有更多的體會才是真的。」而對於魏時煜來說,比起落葉歸根的情懷,更引發她想像的,是自己與何秋蘭在同樣時光如何過着平行人生﹕「她15歲時已經在全國巡演,那時候我只是個普通的小中學生,到我讀大學,第一次跨出國界,到加拿大讀書時,她已經是古巴各個華埠都知道的一個花旦,但是她的演藝事業也快要結束了」。

然而當攝影機從映着金鷹戲院微塵的那束光,移到何秋蘭身上,記錄與被記錄的人因自己所愛的事,終於相遇了。問導演魏時煜,這個故事什麼最打動你?「我覺得是生命中綻放出光亮的那一剎那,年輕演戲的時候,她那麼美。」「我還記得問她最喜歡哪一齣戲,她想一想之後答,我都喜歡。年輕時唱過幾十齣戲,她都喜歡,她就是那麼愛粵劇,愛到這個程度。」

《古巴花旦》放映場次

時間﹕2月12日、13日晚上8點

地點﹕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

放映場次更新可留意﹕www.facebook.com/HavanaDivas

文//曾曉玲

圖//蘇智鑫、機構提供

編輯//何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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