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打達人李燦窩、林國強 跌打傳承 跟着時代走

文章日期:2018年02月04日

【明報專訊】醫和武是雞和雞蛋,難定先後,幾乎同時出現。

六十歲林國強的祖父為保衛圍村,北上拜師學莫家拳,同時習得跌打,帶回元朗成為林氏一脈的醫術。

同樣打莫家拳出身的莫桂蘭,在廣州擂台上遇上一代宗師黃飛鴻,嫁與對方同時繼承了寶芝林的跌打秘方;一九三六年莫桂蘭將秘方帶來香港,大半個世紀過去,今天唯一仍然行醫的傳人,幾乎只剩下誼子李燦窩。

寶芝林傳人 「最憎醫跌打」

假如不是因為當年一個承諾,李燦窩在千禧年退休後會開一間冲印店;他喜歡拍照,大概寧願沾染在袖子上的,是酸酸的顯影劑氣味,而不是跌打藥油,但他沒有,今天七十八歲高齡仍然守着的是筲箕灣東大街樓上一間小小醫館。

「好彩沒做,半年之後轉行數碼,那時跟柯達出一部機,要四十萬保證金,加上舖租,又要請個人幫手,一闊三大,後來我太太說不准做,便沒有做了,繼續現在這一行。」

時代像潮汐,菲林底片被淘汰後又乘另一浪給冲回來,漲退有時,唯有「跌打」始終在這裏,雖然今天已隨法規易名「骨傷」。連續幾個摸上門的都是年輕人,李師傳說,近十年八載多了年輕一代求醫,有對着電腦寫程式的、畫圖則的,也有跑馬拉松的,跌打是千禧年後的都市病救星:「……但其實我成世人最憎醫跌打,又好怕玩功夫,但偏偏又要我做,又要我教。人生很有趣的,每個人的人生不同、遇上的處境、遭遇又不同。」

推門左邊看到一幅人般大的黑白肖像,是一切情誼的開端。相中人是李師傅的誼母莫桂蘭,廣東高州人,十九歲嫁與黃飛鴻,成為他第四任妻子﹕「她十六歲已經是跌打師傅,跟了黃飛鴻後,寶芝林直頭讓她來打理,後來一九三六年她來到香港,一路教功夫,一路醫人,還可以養大我,供書教學,恩典好大。」一九八二年,莫桂蘭過世,臨去前一年鬱鬱寡歡,原來有心願未了﹕「那一年她很不開心,說黃飛鴻徒弟多是多,但沒有誰可以幫到手,而我由七歲半起跟她學,覺得我也是應該值得繼承的人,便問我可不可以繼續推廣;當時我看她九十歲人都喊,於心不忍,那我有氣一日,便幫你推廣一日,一直做到𠵱家。」

二○○○年在西灣河的同學會開診,後來搬到城安街,之後是同一街的東興大廈,六年半前再搬到現址,由九百呎的地方到今天一個三百呎不到的閣樓小單位,大隱隱於市,從街上只看到「李燦窩骨傷」,寫着「寶芝林」金漆大字的橫匾沒有張揚,只有安分地擱在內堂之上﹕「其實寶芝林三個字,不過是黃飛鴻從前間藥材舖名,為什麼如此看重,多得關德興有個徒弟,五十年代將這三個字做了商業註冊。」後來聽說輾轉又經官司回到關德興兒子手上。

「不過這三個字,很快也無人提,算吧,做到幾多得幾多,都無得爭。」

一身功夫 三個徒弟

唯有莫桂蘭的肖像,畢竟是祖師,李燦窩還希望徒弟傳下去﹕「當然做師父的,希望佢能夠推廣祖師出來,但最後也要看他們意願。」莫桂蘭一門跌打醫術,到李燦窩一代,只收了兩男一女共三名弟子,三人本身也是正式中醫師,有感在大學中實習機會不多,故拜到李師傳門下,深造骨傷一科﹕「為什麼不可以繼續傳承其他人?因為中醫受規管的,你傳給其他人,其他人也醫不到,那有什麼用。」

一九九九年政府通過《中醫藥條例》,凡欲成為註冊中醫,須先完成學位課程,再考取執業資格試。父傳子子傳孫的一套,來到這一代由正式由學院取代。

四代傳承 始於「更練團」

元朗合財街的林國醫館年中無休,診症、煮藥、接骨、敷藥,由林氏父子打點一切﹕「由我爺,我爸,接着到我,到他(林國強兒子)的時候,政府改了規例,他還小,未讀到上去,將來看能否找間學校考入去,現在『跟』住先。」父親林國強是第三代,林氏一門跌打,由元朗洪水橋石埗村開始﹕「那時候,村周圍附近的人,會因為爭水,或者為了保護村的安全,組織起『更練團』。」更練團是圍村的自衛隊,當年林國強的祖父,被村派到東莞拜師學藝,又因為「未學功夫,先學跌打」,祖父帶回來的,除了一身莫家功夫,還有跌打醫術﹕「慢慢演變成他在村中開診醫人。」

「朝早開舖,通常上晝睇完跌打,下晝便去採藥。」當年的新界仍是偏地山野,走過田邊採野生的九里明、千根拔,大小羅傘,回到園甫裏種田七、通骨消、駁骨丹,新鮮的山藥菜,經洗晾,用刀切碎,放到石臼中搗成糊狀,是歇後語「山草藥——噏得就噏」的原本真貌。

「新鮮山草藥不容易令人敏感,現在普遍用的乾品,要用酒去煮開成膠狀,所以很多時候有些病人紅腫,通常都是酒精敏感而不是藥物敏感,藥入面的酒精未完全揮發,你用它裹着患處,酒精仍在醞釀發酵中,於是灼傷皮膚。」

祖方敵不過時代

林國強還記得,醫館由新鮮草藥轉用乾品是一九七四年的事,新界田野被城鎮取代,變幻原來永恆,跌打也不例外,包括藥方也不是一成不變﹕「以前接骨那條方已經無用了,用木頭發出來的生木蝨、我們叫風蝨,另外用土鱉、即金邊曱甴,不過是死,再加一隻生的雞仔,搗爛成藥用來接骨,五天內必然定位。」今天九十後一代,應該連街市曾經會有一個紙皮箱放着一大堆黃毛小雞來賣也沒有看過,自然無法想像用生雞仔作藥是什麼回事,幸好林家已經棄用祖方,即使是父親傳下另一道方,林國強也執意去蕪存菁﹕「我爸始終無讀過學院,對中藥的藥性未完全摸透,我讀過後知道多了,便自己一路演變。」與時並進也是跌打的故事。

用藥平衡全憑經驗

莫桂蘭傳下來也有一條「獨步丹方」,由黃麟英伯爺到黃麟英,再從黃飛鴻傳給莫桂蘭,來到李燦窩手上,足足五代。「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特別,跌打用的藥來來去去都是那二三十種,反而我自己經驗所得,如何加藥、減藥更加重要。」症分寒熱,藥亦而,如何加寒減熱取得平衡,全仗經驗:「她自己保守在幾廿年都是用同一張方醫人,這便是持續進修的好處,吸納了其他人,然後自己去變化,update嘛。」藥方以外,便是手法,莫桂蘭有武學根柢,跌打手法獨樹一幟﹕「好多人怕睇跌打,因為痛,吖她又好輕柔的,用大魚際和小魚際(即拇指及小指下方的手掌部位),如此反覆按壓即可。」後來他又跟一個指壓師傅學藝,將針灸原理融合到誼母推拿手法之中﹕「支針拮入去後,順揑是補,逆揑,即是卸,那便用一些手法,按着患處逆時針地按動,將瘀擠迫到一些好的地方,人體會有血氣,自然會散開。」

為守根基 棄門戶之見

無論是祖傳、師傳,還是學院派的,別讓門戶之見阻了眼界。七十八歲的李燦窩說,要傳承,就不能像上一代般因循保守︰「以前好得意,她看症時,我在十米外看,不准走過去,俗語講就偷師,不是親手教你。」到後來他成家立室,莫桂蘭覺得是時候了,才着手傳授醫術﹕「所以呢, 中國人好的東西着實很多,問題是佢肯不肯拿出來教下一代。今天我沒有保留的,我識的全都教畀你,二○一八年還沿用她的方法,隨時連根基也守不住。」

「守的時候也很辛苦。」像林家的醫館經歷了三代,每一代皆收了不少弟子,但能持續行醫的沒有多少人︰「現在十八區公立醫院也有(中醫),因為家庭環境各方面,負擔有困難時,自然會去醫院睇。」林國強說,不少家長看到子女受傷骨折,條件反射般便覺得要送小孩到醫院,卻忘記了,「骨傷科」本來便專門是對治骨傷︰「時代不同了,跌親便立即到醫院打石膏,那要等他拆了後,還覺得筋腱僵硬,或瘀血積聚,或隻手轉動不靈,才會回來給我們看;那原來個症是看一個月的,打石膏已佔了廿多日,回來剩番五六天,我們看症次數自然少了。」

「如果講傳統跌打,已經愈來愈少,現在的師傅和新一派的做法,也已經不同。現在的多數學生出來都是做內科、針灸,做跌打自然更少,咁你如何傳承下去? 」由以往在師傅下浸淫十數載,到今天中西合璧下有科學佐證,輔以理論授課。 李燦窩的徒弟,即使有中醫學位,仍然要跟隨他繼續修業,林國強兒子跟他學師數年,卻因未有學位而無法行醫;當街頭巷尾的跌打醫館隨着一眾老師傅老去而成為回憶,傳統的智慧能否在象徵知識進步的現代學院架構中延續開去?

「而且讀完出來,不一定搵到食,搵到又要守住生意,又要考慮舖租,不是個個都能捱得下去。」拉開保鮮紙,將煮得溫熱的藥研平,點上幾撮的黃色粉末是林國強不介意外傳的獨門秘方,對治得了病症寒熱相冲,卻還有太多跌打一行面對的矛盾﹕「我是所謂好大民族主義的,覺得這些是國粹,希望一路繼續做,一路帶動落去。」

《吾土吾情》——醫武一家

星期日晚9:30港台電視31播出

星期三晚9:00港台第五台播出

文//梁仲禮

圖//鄧宗弘、蘇智鑫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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