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ETCH達人林兆榮 城市漫遊者 速寫傘運街頭

文章日期:2018年02月25日

【明報專訊】新年前好幾本關於佔領運動的書,竟然在台北書展悄悄地出版了。

忘了哪位學者在其中一場講座中說道﹕「對於雨傘,似乎大家都不願談下去。事實上要談雨傘似乎還很早,但不開始談又會陸續散失。」

林兆榮的書《傘運建築群:928街頭速寫》不過一個巴掌大,二十來頁裝在藥丸膠袋裏,甚至懷疑是否稱得上一本書。

也許是我想多了,這本小書仿似有意無意在回應文首學者的話,用很「林兆榮」的方式。書中圖佔的篇幅比字多,是他佔領運動以來走遍四個佔領區時,對樓梯、關帝廟、帳篷等他稱之為「構築物」的東西的繪圖,仔細而精準。

前言中有一句的大意是,雨傘告終後,他連整理這一大堆繪圖和照片的力氣也沒有。

幸好他最後還是堅持下去並編成小書,喚醒了許許多多關於七十六天,那些以為忘記卻從未消散的愛與恨。

記錄傘運街頭智慧

這名經常口若懸河的男子一到自我介紹便會結巴起來。一般人自我介紹時,緊隨名字其後的都是職業,此人說不下去倒不是因為他無業﹕「一個星期,有四日的下午我在中學教書,那其餘時間我是老師嗎?」有得揀的話他會自稱巴膠(巴士迷),腦袋常備全港五百幾條巴士線的資料。而其他人認識林兆榮,都會想起他從浸大視覺藝術系畢業後間斷在做創作,例如長途步行從將軍澳行到元朗、冰島雷克雅未克行到哈夫納夫約杜爾為主題的「11號全日遊街」、或者是以自己應徵前女友職位的親身經歷寫成的兩萬字小說「路過蜻蜓」。又例如他最近正在埋首砌一部由引擎到廁所和座位數目都跟空中巴士A350一樣的LEGO飛機,而停機坪早就準備妥當了。

巡視佔領區 尋新構築物

佔領運動的七十六天,這個偏執狂一星期六天都在佔領區巡邏。巡邏的結果是他將四個佔領區(連短命的尖沙嘴亦無遺漏)的所有(!)構築物拍下照片,做編號,從路政處買來分區地圖,在地圖上點出每件構築物的位置(去年他遺失了這套地圖,只好從頭做過);並從二、三百件構築物當中挑選當中約五十多件,以工程和建築常用的technical drawing形式畫下來。

他有一套自己的路線,知道怎麼行可以把佔領區行完又不重複,而且行得很快,自稱是flaneur(都市漫遊者)新幹線版。所以佔領期間,他每天六點幾放工,就會到旺角、金鐘、銅鑼灣各走一圈,留意是否有新的構築物出現,拍照,結構複雜一點的就三百六十度地拍,如果沒有特別衝突的話,就巡到凌晨左右回家開始整理、動手繪圖。「這麼理性的technical drawing不能在街上做啊。」

引發他做這個偉大工程的一件東西,也是他由始至終最喜歡的一件。那是發射催淚彈的三、四天後,他如常作為一架「flanuer新幹線」行來行去。「金鐘道的東西行線電車路中間有個欄杆防止過馬路,差不多一米高,爬不了。於是人們拿來一堆橋板左攝右攝攝入欄杆,一粒釘都無用過。我覺得咁靚嘅?後來愈來愈多,就覺得要記錄。」(圖一)

林兆榮不知道如何簡單地稱呼這些東西,就索性叫做構築物。他選取的條件總是結構行先,例如自修室、樓梯、帳篷、淋浴間、小教堂和關帝廟都入選,一些比較有意識和宣傳內容的「創作」如海報、Umbrella Man反而不在此列。一來他知道後者有人正在記錄,二來他更在意,覺得靚的東西屬於另外一種。

來自時間和經歷的美感

「這種靚是聰明,超簡單方法就可以解決問題。不過是我要過馬路但過不了,於是在街上找材料。橋板竟然度都無咁準,不必用釘,不會左搖右擺,剛好攝到入去欄杆,又穩陣又好用。這種美感不是完全出於眼球,是來自時間性和被使用的經歷。例如樓梯會不斷演變改進,為何大家都是用來跨過石壆的樓梯,為何長得不一樣?因為跟石壆個窿、人流、附近有什麼物料剩低可以用有關。」(圖二)

「有些樓梯特別闊,闊得來只限上或落;有些特別窄,只能單線雙程行車。我最記得一開始那根本不是樓梯,只是求其擺樣嘢一步踩上去仲要有人扶,如何演變成可以省回扶的人手?防滑都好幾款。有一種來自地盤的防滑板,有用木條砌成的地板,有地氈,有防滑膠帶。初時都是就地取材。去到後期,大家知道不會即刻清場,就有時間慢慢整靚個設計,在金鐘的工場訂做出來,例如自修室由頭到尾都是well-designed的。我始終最喜歡起初的構築物,愈簡單就愈聰明;好似數學美感,好簡單算式就可以解決問題。」

關於龍和道行車隧道的事,大家也許只記得衝突和曾健超。他卻拿起一幅繪圖,他稱之為金鐘鏈式路障。「佔領者想要阻止警方重奪龍和道,但周圍起晒路障,不能搬東西來龍和道,只能就地取材,而隧道中能移動的只有長方形的水渠蓋。他們把水渠蓋移到馬路中央做實驗,試完又試,但最後發現無論如何疊高水渠蓋,都無可能高過半個人,後來終於搞清楚目標應是令警察清場時好難搬走,於是將它們放平全部綁在一起。他們起完又拆拆完又起,第三次先得出結論。」(圖三)

「而我,只是站在一旁聽討論過程,沒有參與討論,更遑論動手搬。」林兆榮說。

創作建構身分

佔領運動一爆發時,林兆榮認真想自己可以為運動如何做得更多。「大隻仔就衝前線,我呢啲(身形)就做其他。」馬拉松選手也不過精瘦嘛。不勇武,沒有衝,沒有做義工,甚至連討論也沒有參與過,最多跟幾個構築物作者聊過天,我說他應該是安靜而被動的參與者,他有點尷尬笑着說是。

「做了出來就會有後人用」

尷尬可能因為林兆榮跟安靜和被動大多數時候沾不上邊。「我停不下來的,七十六日最長坐過兩個鐘,點都會搵嘢做,一定要介入這場運動。我相信繪圖對佔領有幫助,凡事記錄都是重要,先別問如何benefit當下,這是不用問的。總之先做,做了出來就會有後人用。我對佔領運動好熱情的,一定要搵嘢做。」

佔領運動跟過往的遊行示威等動員模式本質上的不同,在於抗爭物理空間和時間的延展,引發出來的空間使用以至人際關係的質變。「佔領更重要的是我們有機會自主地發展一些東西。初時在旺角佔領區,有人BBQ、打乒乓波被鬧到X街,我明點解會鬧,但證明了香港人從來不會干涉公共空間。我只是經過,不會燒烤,不會在街頭做一些事令街頭更好用。佔領區構築物的美學源自一種街頭智慧,但我們不會在旺角街頭揼一嚿不阻街又好用的東西。我會欣賞鄉郊將屋企啲爛櫈擺晒喺街坐,市區比較少。也不是沒有,例如我屋企樓下有好多不方便過馬路的地方,就會將屋企張爛櫈放出來跨過欄杆,其實同佔領區構築物的本質一樣,但例子比較少。」

佔領區中舉目皆是一些帶有宣傳意味或嘗試表達理念的創作,例如上述的海報、連儂牆、Umbrella Man等,這些以美學和對話引人注目的東西,早已構成一道風景,甚至如連儂牆成為外國媒體版面上的地標。但一直以來這些報道和論述,將創作大多當成一場運動的副產品(spin off)。對於林兆榮來說,創作其實是構成個人身分和政治參與的一部分。

「這些構築物對我而言不只是因為結構美學,而是因為跟mapping有關,我係location膠,對mapping和location好瘋狂。」他對地圖和地型有種過目不忘的本領,只要四周張望一次便能在地圖上畫出每件東西的位置。「例如有朋友影張相post上facebook,我就會估在哪裏拍,估到就好開心。可能因為我係巴膠,好細個就會背巴士線,背巴士線就離不開地圖。」

失學失業 無目的漫遊生出路

二○一二年林兆榮曾在尖沙嘴一個大型商場舉辦「11號全日遊街」個人展,將他九次在香港和海外的長途步行的所思所想以及創作展出。一開始不過是因為失業失學每日賦閒在家近乎抑鬱,毅然決定落街行,一行就由將軍澳的家行去元朗,後來陸陸續續在香港、丹麥、日本、冰島、美國,總之去到邊行到邊,一行就是十個小時。

「二○一○年大學畢業後經歷了沮喪期。畢業後同學開始出show,自己呢?連工都無一份。」無心機於是落街行,換來的禮物竟是獲邀舉辦個人展覽。「原來事情要由自己策動自己做出來,唔可以等人逼、等機會。朋友話,就算我同你一樣行十三個小時由將軍澳去元朗,結果都不一樣。因為我跟香港地方的連結很大,為何我個腦袋住全港五百幾條巴士線、全港地圖都無用過?我成日覺得這些跟我自己和創作無關,但原來是可以跟自己的身分和自尊結合的。當時精神狀態好活躍,超級累,返工係休息。返到公司一坐落張櫈伸懶腰,全身骨頭咯咯聲,就好爽。當一個人有事要做,有嘢用得着自己就好hyper。」

寫的冷靜 讀的激動

最後必須要說的是,你以為林兆榮的畫功很好,其實書中的文字也是寶,描寫性、簡潔、冷靜而抽離,很久沒有讀過來自一個香港人如此靜好的文字了,而竟然是這般冷靜的行文讀着卻覺得激動。我跟一位朋友說起這樣的事,他的解釋讓我對他的智慧另眼相看﹕「因為每人對雨傘運動太多個人情緒了,所以愈冷靜的文字才能承載更多感情呢。」

我問平時以「9upper」自居的林兆榮,是否刻意如此抽離?他想了一想,又發出尷尬的笑聲﹕「都係刻意的,因為當時的我應該都是熱情的膠。當時facebook會寫好多嘢,講下佔領,其實人人都會。」但這些post現在都消失了,只餘下一堆好笑的搞怪post。「少啲囉。其實我都擔心,我自己都算是關心社會的市民,雨傘後竟然會咁冷感,示威遊行那些少去了很多。」我說我也正是如此,彷彿雨傘運動已經歷過最解放最自主參與的運動了,已經不會去那些叫我只淪為集會中一個湊人頭的數字。他說﹕「這是香港歷史上最浩大的運動,但現在的動員模式好似倒退了十幾年。」

文//趙雲

圖//馮凱鍵、受訪者提供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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