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冬奧舞台的 能劇宣言

文章日期:2018年03月04日

【明報專訊】繞場,剎停,鏡頭聚焦戴黑手套的右手,兩指豎直,置下顎前方,頭上左手掌向天,靜止。

笛聲揚起,矮身旋轉畫兩個圓。

冰上王子羽生結弦收服評審、觀眾的開場姿態,是為「序」。

兩年前,他在日本國粹「能劇」的舞台上向狂言師野村萬齋請教,借鑑這門藝術的要素「序、破、急」,化作稱霸冰場的心法。

與狂言師的對談

表演曲目出自電影《陰陽師》(二○○一年)的音樂,由配樂大師梅林茂創作,羽生結弦把比賽改編版本稱為SEIMEI,既是電影主角安倍晴明的名字,亦帶「生命」等意思。晴明由野村萬齋飾演,羽生的開場手勢,即模仿晴明招牌動作而來。早在二○一五年的國際滑冰總會花樣滑冰大獎賽總決賽中,羽生便以SEIMEI贏得長曲自由滑破紀錄高分,連同短曲項目出色表現奪冠。一開始讓人屏息的動作,在比賽四個月前就因一場對談而改變。

東京一個能劇舞台上,滑冰選手正經八百穿上一身西裝,一臉恭敬向面前的狂言師野村萬齋發問。何謂「狂言」?。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副教授盧偉力博士介紹,日本三大傳統戲劇「能劇」、「木偶淨瑠璃劇」、「歌舞伎」之中,「歌舞伎是十七世紀初才慢慢形成,與日本的資本主義市場貿易運作有關,所以其形態是商業劇場。木偶淨瑠璃的淵源更久一些,首先是琉球群島一帶類似評彈的三弦琴加上說唱叙事的表演,大概在十五、六世紀傳入日本,淨瑠璃是叙事曲,加上木偶表演,便稱為木偶淨瑠璃」。

能劇則比另外兩種古典戲劇的歷史更悠久,「能劇在十二、三世紀慢慢形成,十四世紀固定下來,是屬於封建時代、幕府時代的,首先是祭儀,屬民間的、節慶的,後來是幕府裏的表演,所以能劇不是面向大市場。能劇以嚴肅套路為主,分五大戲劇內容,神(祭頌神)、男(武士)、女(男女之間,以女性為主角的戲)、狂(世俗有趣故事)、鬼,在每部分之間安插狂言表演,主要用嘲弄調侃的方式演繹之前部分裏某些內容,插科打諢,讓嚴肅與輕鬆交替,悲喜交錯,到後來狂言更獨立而成一種戲劇藝術」。

參考狂言師建議 賦予動作意義

野村萬齋承傳着日本超過六百年的藝術傳統,年輕的羽生結弦與他初次見面,猛撥雙掌為面頰搧涼,頻呼緊張。野村直指他開場時仿效電影片尾舞蹈中如念咒的姿勢,左手握拳放頭上、右手伸指貼着嘴唇,顯得莫名其妙,因為陰陽師左手原本是掐着寬袖,將袖攤在背後作背景,而羽生的比賽戰衣袖口僅是稍寬,沒有大片衣袖揚開,跟足動作並無意義,他建議不如將左手手掌向天,讓整個身體形態包含「天地人」的含義。在冬奧賽場所見,羽生參考了這個意見,還把右手向前移,令動作整體感覺更紮實平衡,養成吸引全場目光的氣勢。

笛聲呼嘯 刺入人心

表演由羽生親錄的一下凝重呼吸聲展開,擊鼓,笛聲呼嘯延長,將選手引介出場。盧博士說表演與短笛的配合,產生三種心理作用:「首先是它與別不同,不用西方古典音樂,不用流行樂器,令人注意力集中;而日本傳統短笛在能劇、歌舞伎產生刺入人心的功能,短笛一出,令羽生整個演出提升為並非純技巧性,所有技巧與心靈最前沿的感覺掛勾。至於音樂中後段有管弦樂,笛聲時停時續,音樂的不可測和持續,與溜冰的流動及突如其來的爆發旋轉,構成形式與內容的美妙結合。」

借用能劇概念 緩急有序

野村在對談時向羽生提及能劇「序、破、急」的概念,解釋表演者不一定以恆速繞場,可如過山車由緩慢逐漸加速到高潮。盧偉力說能劇、狂言與滑冰繞場不同,反而表演結構上明顯見到分為序、破、急幾個部分,《日本戲劇概要》一書形容能劇之中「序是交代劇情,破是情節發展,急是高潮結尾」。盧博士分析羽生演出的基本佈局,在開首「序」之後,中間出現以鼓為主的段落,突破之前的節奏,是進入了「破」的部分,「有開始,有突破,然後持續到最後有收煞性的急速」,就是「急」。如細看「破」這部分,會發現當中又蘊含序、破、急的起伏。

開始時鼓聲持續,引出主旋律,羽生結弦一輪流暢旋轉,展現完美的「序」,然後挺身將雙手交叉在臉前,再向左右揚開雙臂,掀開「破」段,觀眾隨即附和節奏分明的鼓聲拍掌,羽生繞場,然後停於一點,收攏雙手向下,向上揚如撒花,柔美抒情的韻律承接緊張節奏,進入「破」中之序,舞者身段放軟,姿態優雅,觀者心情放緩,正沉醉,鼓聲又來點破,歌聲出現將「破」段推向高潮,表演者身體迴旋低轉,再升高綻放,站定,手隨兩下擊鼓一伸——加快的主旋律再度響起,表演已到尾聲之「急」,動作淋漓暢快,羽生表情坦然自信,感染全場歡呼。四分多鐘的表演,最後不足一分鐘花式盡出,以指尖在地利落掃個半圓,向後彎腰滑行,接續三段旋轉,將觀眾情緒帶到頂峰,笛首尾呼應高亢一嘯,腳踏鼓聲同步,整場表演迅即塵埃落定,瀟灑收結。

三個層面 立體呈現藝術

盧偉力進一步闡釋,序、破、急不是簡單對應表演的頭、中、尾,或速度上慢、快、更快,而是「總結了能劇的能量、情韻與結構特質幾個方向,序是先後次序,破是突破,急是節奏,所以三個字實是三個不同層面與向度,呈現藝術的立體」。

野村及羽生在對談中嘗試找到兩種藝術的共通點,不過盧博士指出滑冰與能劇之間先天有距離,而能劇博大精深,比如使用面具表演的「能面」、幽玄的精神,以至他們討論到表演空間,盧博士說:「能劇或狂言相較溜冰的舞台,觀眾面向不同,溜冰場是四面觀眾,能劇舞台觀眾頂多三面,但頭上有神明為觀眾,冥冥中有眼睛在看,能劇演員會讓人如此感覺,而我未從羽生的表演身上找到這種感覺。」故野村在實質建議以外,不乏分享藝術家的態度與精神,如在規範中仍追求讓觀眾意想不到,表演須張弛有度,雖是抽象概念,羽生依然露出努力深思的表情,認為非常受用,最終將思考後的嘗試,放在冬奧舞台任世界檢視。

向世人展露文化態度

滑冰無法套用所有能劇元素,不過羽生對傳統藝術的借用與轉化,盧偉力說「值得我們敬佩與感動」。「他選用帶有日本民俗性的主題音樂,本身是一個文化態度」,在日本,能劇地位備受肯定,但盧偉力直言:「日本政府會出錢保育,當然也有給遊客觀賞的能劇,所以日本還是有專演能劇的地方。在日本人成長過程中,他們會知道有能劇、歌舞伎,但未必能細分三大戲劇,我概括所說的,可能一般日本中學生亦未必知。所以羽生能尋求更早的傳統源流,姿態並不簡單。」他欣賞羽生結弦願意虛心請教,「他作為年輕人,請教狂言師態度謙虛,對方給予他不僅是技術上,還有精神上的建議,讓花樣滑冰在羽生的身體上,成為一種日本民族可用自己最傳統的生命感受,與世界性的冬奧運動結合,這個文化信息的意義便很大。不是一個排場,只一個表演一個人,便展露出傳統能夠進入當代世界的殿堂,這是很了不起的statement(宣言)」。

文//曾曉玲

圖//影片擷圖、網上圖片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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