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Ways of urbanist seeing(4)﹕荒野價值 南生圍的無用之用

文章日期:2018年04月08日

【明報專訊】南生圍的火接二連三,香港人焦急,官員卻提醒,在政府「新自然保育政策」的計分制之中,這個地方依生態價值排第九。

不過,關於留住南生圍,我們想說的是什麼?

所謂「價值」是否只談生態?

所謂「生態」,是否只有候鳥與蘆葦叢?

大火之後,我們在南生圍走另一條路線,找另一種看法。

不移走乾地上的木橋,不拆走廢屋,不搬走破舊的椅,時候到了,自然生出一番面貌,那是南生圍一角現有的「佛系生態」。

沒有跟旅發局建議的路線,我們坐橫水渡出發,經過成記士多之後,看Google地圖,沿山貝河那邊的一條綠色虛線往前走,就是打卡熱點婚紗橋,不過這次我們選擇往錦田河方向走,兜一個圈回出發點,路線與南生圍建業有限公司二○一六年四月向城規會申請發展覆核的地盤界線相若。

野草摩擦,「沙沙」、「沙沙」,在與鳥聲混和的主調裏,還有別的聲音,隱約聽到「嘭、嘭嘭」,不是激烈硬碰而來,空洞洞地,是風吹鐵皮。整間鐵皮屋傾斜,木棚中間破一個大洞,草地上莫名其妙出現半座橋,都是人的痕迹,不再起作用,組成一片荒野。木棚裏,朝池塘放着一張爛椅,黃宇軒說,他願意坐棚內看一下午的書。

循水流向前走,地圖的虛線已到盡頭,但眼前其實有路。兩邊的草高度等腰,前方都是林,我們沒有目的地,只依路走。後面駛來三輛單車,三個男生笑着罵着,「X,點行呀」,原來也是亂闖,單車半騎半拖,「我們平時在外面騎,不知道這裏的路怎樣」。調皮地懊惱着,繼續探路去了。再走可不容易,塌樹橫在路上,也不知道單車怎樣過,初時遇到的還只是一根粗樹幹,伸腿跨一跨就過,往前卻似打機過關,愈過愈難,幾根樹幹交疊(圖a),每個攔路的塌樹陣形態不一,我們當是訓練身手,用手撐起身子攀過、腳踏幼枝借些彈力跳過、探身穿過樹幹之間撞到頭,喊聲「哎吔」之後再過。

燒不掉的生命力

有人形容,南生圍是「後花園」,然而這個花園並不規劃得井然有序(至少還未)。我們說起上次看北角的邊緣空間,發展未延及的地方,倒讓人懂得妙用,新鴻基發展南生圍外的「濕地緩衝帶」如此積極,Outlet都快要建起來,到處是有用之地,人卻被「有用」逼得有氣冇埞唞。荒野在唱反調,過去的用途已消失,未來又未被納入任何計劃,樹與草隨意生長,人呢,像過樹陣一樣自己想辦法享受這個空間,可以跳一支舞,也可以三五人即席搞個發呆大賽,即使誰惡意放一把火毁掉這裏,焦土上仍能野餐,是荒野滅不掉的生命力。

札根四代 與自然共存

在回到錦田河一邊的南生圍路之前,經過郭林叔的家,收音機響亮地播。從阿爺一代住在這裏,他說桉樹圍住的一帶是南生圍,這邊叫聯興圍,小時候阿媽愁沒餸菜下飯,阿爸一句「你煮飯先啦」,就在旁邊池塘捉魚。「同雀仔一齊住咗幾十年」,他看鳥清明前飛走,重陽又回來,「似返鄉下」。狗在鐵欄內殷切望着主人,他說養了差不多十隻,好多是被遺棄的,「見牠餓到半死,難道不餵?」

電視台來拍劇,他從小就看慣,「拍戲向來都有,謝賢、陳寶珠都拍過,不過鱷魚仔貝貝來了之後戲拍得更密,這裏多了八成人」。他無所謂,盡量下些工夫把地方打理好,水渠的樹根要清,路邊草定時用打草機清一清,「叫政府來斬草,生到人咁高都未來啦」,屋被白蟻蛀得厲害,但「申請維修可以,申請重建卻難」,他會動手逐小部分換修,「柱霉了就換一根」。我說你們真有辦法,他笑得自信:「阿爺傳畀阿爸,阿爸過料畀我,叫我幫手拿木方取口釘,功架多多少少都學到。一代傳一代,我都教我個仔,步驟點做,好易學啫。」

「習慣住在這裏,攞一個單位同我換個塘,俾一千呎我,我都唔會要。」他六十六歲,記得的南生圍跟我們不一樣,從前都是塘,現在「生滿晒草唔靚,如果執靚啲梗係好啦」,咦,那又不是荒野價值了,再轉一個看法,他眼中是人與地與自然共存的歷史。一地價值,若只看環境局長所提的計分制,錯失豈止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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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馴服的南生圍 / 文//黃宇軒

踏入四月第一天,剛好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溫德斯(Wim Wenders)三十年前拍成的《柏林蒼穹下》(Wings of Desire),這部可說是「城市與電影」研究領域和課題中最受推崇的戲。電影最教人難忘的,離不開柏林圍牆倒下前,片片野草茂盛生長的「荒原」,尤其是波茨坦廣場在當年百廢待興的模樣。以「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為詩作的首句,也讓人總在四月想起艾略特的《荒原》。剛好,這陣子盧凱彤發表了新樂曲,就叫《荒原》,歌曲的錄像簡介中提到,她跟填詞人林夕是「想透過《荒原》去表達於混沌、矛盾、寂寞之間,怎樣去保留自己的安靜樂土」。

荒原的積極一面

荒原和英文名詞wasteland,強調的都是其荒、空白和廢棄(waste),側重其「無用」與空白,但近年從理論到實踐,城市研究正在深入探索荒原的「積極」一面:相對於廢墟指涉的建築物、空無和退化(deterioration),反過來聚焦在荒野這個詞中的「野」字。與其說荒和廢代表退化,不如說,那是「野」(Wild)的自然力量,重新因為人為干預和管理減少,而在空間中展現充滿力量的生機。「野」也有不受控、不被馴服、沒有栽培等的負面意味,但這個字也讓人聯想到最「自然」的自然、本能和狂意。如是而言,特別是在香港的情况下,當我們談郊野,尤其是郊野公園時,往往相遇和想像的,更多是「郊」的部分,遇上的「野」,算是點到即止。這個方向的討論,可以歸納為對「根本自然」(radical nature)的思考——雖然城市代表的是人為的建造,甚至連都市中的自然,也往往是大幅規管和調控過的,但我們有多願意讓根本自然、wild的空間在城市中出現?當然,在談「野」的時候,往往也會跟人在當中的行為結合起來,野的空間低度規管,也同時令它們成為人們可能獲得更多自由的地方。亦正因這樣,荒野才特別被認知為危險和負面,特別急需管理和收回用作建設。許多時,「公園化」是一途,讓荒野保留一定程度的生態元素和公共特質,但變成城市較慣常面對的自然。

恰好,柏林圍牆倒下前的西德,正是最走在時代之先思考「野生態」(wild ecology)價值的區域,三十多年來,致力從政策層面,推崇和保育所謂低價值和失控的自然所構成的景觀;而德國公民由下而上,建立出欣賞和使用野空間的一套論述。當然,這樣的規劃和保育意念在德國有其獨有的歷史脈絡,跟西歐的大規模去工業化和二戰的破壞息息相關,今天走在魯爾區(Ruhr)這曾是世上最大的工業區域,可找到像北杜伊斯堡景觀公園(Landschaftspark Duisburg-Nord)般,着重去工業化時自然過程的另類公園,教育世人根本自然獨特的生態和美學。該種美學和態度,後來深深影響了園景建築和保育的思維,最顯著的例子,當推紐約市改建荒棄高架鐵路空間時的思維——即使後來出現的Highline還是加進了大量再設計和介入的元素。即使相對於德國的案例,世上許多地帶實際操作時的設計哲學,還是忍不住多加上人為的介入,不被馴服(untamed)的自然有其自足的觀賞和教育價值的規劃理念,近年開始漸獲得認可。

價值非郊野公園可比

帶着野空間和根本自然的視角,將上述討論放到香港,也許可在慣常的論述之外,讓我們進一步掌握南生圍這片空間的魅力和本質,同時說明它在無可置疑的生態價值之上,另外未被充分講述的特殊價值。相對於濕地公園和米埔,南生圍亦是高生態價值的土地,但其不同在於,過去十數年來香港市民自由進出其中,意外地讓它在大眾想像中,成了與其他「後花園」不一樣的公共空間——走進其中,吸引市民和讓大眾覺得魅力十足的,是它不被馴服的自然,觸目所及,不是規整的自然,是別樣的生機。混雜在根本自然之間的,是半完整的建築、廢屋、在魚塘棲居的人、不再全面運作的魚塘、倒下的樹、人在其中活動的顯著痕迹的,跟公園和郊野給予的、與自然相遇的體會,是兩碼子的事。南生圍有特別的開放性,市民多年來到訪帶來的足印,在沒有高度管理與規管下,竟偶然形成了自然而然的平衡,自由遂好像難得在這片土地上變得可能。學者劉海龍說得清楚,「單線雙程、少車位更無出路的南生圍路,成為旅遊巴的噩夢;連同橫水渡的不便,就成為控制南生圍人流的樽頸。假如交通太過方便,草地可能已被踩禿,雀鳥也難在喧鬧中生活」,在各種規劃與自然的因素協奏下,南生圍偶然成了香港「野空間」的代表,那是人與自然相對隨機的融和。

南生圍這種特質,也讓我想起前鯉魚門石礦場,它們的魅力,俱在其開放而根本,卻又讓人接近的自然。這種野空間,很需要市民自律使用,這些年來,人們大致上是成功保存了這些可貴的另類空間。十年來,南生圍的火災雖破壞了其生態,但春風吹又生,無任何力量可破壞到的,是它不斷再生的根本自然,人們還是會不斷再訪,見證它一次又一次再衍生的另類秩序。我們可否發展出一種「進步保育觀」,捕捉到它在生態價值之外獨特的魅力與開放性?這次帶着此等視角,我們重訪南生圍,走到它的中心,思考野空間。早前跟一位研究香港生態保育的前輩聊天,他一句發人深省的話,正好作為我們帶在路上的問題,他問:香港人即使親近大自然,也總是要好潔淨的版本和在高度規管的狀態才覺得自然是可親的,為何只有南生圍是特例?

文//曾曉玲

圖//黃宇軒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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