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不論喜悅還是悲傷,這片土地的生物都散發着光彩——《輝耀姬物語》(二○一三年)。
日本著名吉卜力工作室始創人之一高畑勳月初因肺癌病逝,享年八十二歲。
如果伙伴宮崎駿是幻,他或者是真,個人執導作品不多,每每細膩動人。
反戰以外,高畑勳作品對物質社會及城市發展更多有質疑,他的作品不多,卻留下幾個深入人心的人物角色。
不少悼文都說他的作品是反戰的,然而,他應該更多是反資本主義。
《太陽王子》 首部執導長片
年資較深的卡通片迷會記得《飄零燕》(一九七四),是的,《飄零燕》是高畑勳的作品,好多人細細個就睇佢,阿爾卑斯山的小女孩海迪。而其首部執導電影長片可追溯至《小英雄大戰冰魔》,又名《太陽王子》(一九六八),他提攜後輩宮崎駿負責美術設計及原畫部分。故事講述霍爾斯住在無人島,雙依為命的父親臨死前告訴兒子,原本大家生活於「人類社會」,某天受冰魔入侵,村民自相殘殺。一九八五年,高畑勳、宮崎駿、鈴木敏夫三人才成立吉卜力工作室,建立輝煌動畫王國。
注重鏡頭 具電影感
資深動畫師盧子英指《太陽王子》是日本動畫史上的分水嶺,改變商業取向:「以前始終是傾向兒童一點,此作人物個性、動作都複雜好多。傳統上平鋪直敍,只注重畫,而忽略鏡頭。鏡頭的概念才令動畫有電影感。」
高畑勳出生於一九三五年,幼時飽受二戰痛苦,戰後亦受反資本主義思潮影響。合力創作前,高畑勳、宮崎駿相識於工會抗爭,一直是好朋友。二○一四年深圳《南方周末》訪問高畑勳,他提到大學時看了蘇聯動畫《冰雪女王》(一九五七),深受影響,並認為此等佳作只會在社會主義體制下才能實現,商業至上主義的世界則不可能。《太陽王子》故事與畫風可找到不少《冰雪女王》影子,包括女主角希爾達個性及外形。
《再見螢火蟲》 詩意表達死亡意象
相信螢火蟲是不少人的吉卜力首選。《再見螢火蟲》於一九八八年上映,每回重看首幕都大為震撼。故事講述清太與妹妹節子四處躲避空襲,投靠親戚受盡奚落,後與妹妹搬到河旁防空洞生活,二人最終先後餓死。導演高畑勳曾在訪問中提到自己傾向非「代入式」創作,即是盡量呈現客觀一面,令觀眾保持距離,冷靜體諒人物心路歷程。盧子英說﹕「小說野坂昭如寫得好好,而高畑勳則看中動畫的特點,將之結合,如果是電影或易太煽情。」
本地漫畫家馮慶強則點出﹕「看看片中的火如何畫,那是很抽象,摧毁之餘有其他深層意境。」日本文化中火有人的靈魂之意,片中火舌、螢火蟲飄浮動態引起詩意聯想。
《百變狸貓》 妖怪包裝 貼地講環保
日本狸與孤是兩種生物,在傳統文化中,牠們均為擁有法力的妖怪,在農民眼中亦是神明使者及吉祥象徵。一九九四年《百變狸貓》上映,由高畑勳執導及編劇。高畑勳生長於岡山縣,鄰近的四國正正是狸妖傳說盛行之處,戲中情節亦有提及。
他運用「狸貓視覺」,講述東京近郊發展移平樹林再起樓,少有地以旁白形式交代,塑造紀錄片感覺。狸貓發起連串行動,用變身術嚇走工程人員,樂天、貪吃個性弄出大量笑料。住在新宿的狐引誘狸子放棄「抗爭」,一起扮人類打工或掙錢過日。
吉卜力向有出品環保片,由早期《天空之城》(一九八六)至《崖上的波兒》(二○○八年)。細看作品,高畑勳非口號式環保,亦不如宮崎駿般似夢的情景比喻,反而從小人物看大自然的互動,突顯生活依歸。馮慶強指﹕「雖然是妖怪橋段,但脈絡好真實,你現在套回入南生圍都得,對城市化不斷抱質疑。他不是好『Green Peace』那種環保片,其實他更多着墨資本主義社會,人的貪慾、物質生活模式,才導致過度開發。例如《輝耀姬物語》參照古典文學《竹取物語》,當中有一幕原著沒有,就是輝耀姬出世後在農村生活,簡單淳樸。」
值得一提,早於一九八七年高畑勳推出紀錄片《柳川堀割物語》,就有講述「日本威尼斯」福岡縣柳川市內,居民開闢運河系統,定立取水、用水、棄水模式,人河共存。
《輝耀姬物語》 在醜陋人世尋獲美好
前後共用了八年時間,高畑勳完成了《輝耀姬物語》(二○一三)。幾年前上映的紀錄片《夢與狂想的王國》中提及吉卜力三人合作點滴,鈴木敏夫形容宮崎駿是快手又準時交貨的畫師,但高畑勳截然不同。
盧子英說﹕「對我來說,他作品永遠多變,風格、題材亦然。相反如你看宮崎駿,一看其中一格劇照已經認得出是出自他了。」
兩人彷彿展示了商業與藝術的恆久矛盾。的確,多年來宮崎駿作品都能在大眾商業市場達標,當然水準極高,然而高畑勳作品表達手法不同路,工作室時期執導只六部作品,票房數據較落後。雖然偶傳出爭執,馮慶強分析指此為吉卜力運作模式。據指戰友病逝後,宮崎駿大受打擊,而日前喪禮上他亦未有現身。馮慶強說﹕「我相信宮崎駿很敬佩高畑勳在藝術的追求,他們都在補位,基本上當年《風之谷》(宮崎駿執導)賺到的錢,都給《柳川堀割物語》花了,後者本來預做一年,最後用了三倍時間。」
導演重視親身感受,而不是視察時拍幾張相就算。馮慶強補充道,有指製作《歲月的童話》(一九九一)時,團隊到村落取經,導演果真逗留多天實地生活,步步學習傳統紅花天然染,來創作女主角一段。
說回《輝耀姬物語》,故事說農村爸爸某天在竹子內發現輝耀姬,她無憂無慮的成長,與好友捨丸哥哥建立珍貴回憶。爸爸突然「從天而降」得到金銀,認為女兒當「公主」才幸福,舉家搬往城內。
日本傳統畫風取經
高畑勳大膽嘗試日本傳統「鳥獸戲畫」風格,為了達至水墨渲染效果,工作室由平時的塑膠彩改為西方水彩,製作人員須花時間掌握,而且涉及一千多個場景,據指製作費高達五十億日圓。馮慶強解釋﹕「所謂Full Animation即是一秒有二十四格製作動畫的規格,不到二十四格就是Limited Animation。輝耀姬的線條看似簡單,其實每格的線條粗幼不一,估計可能每格用上不同筆觸,而不是而不是每每摹畫再畫歪少少,觀眾看起來才會有稍為震盪的感覺,質感好強。」
高畑勳曾說他認為現時3D動畫技巧愈來愈進步,惟他仍較鍾愛此等速寫風格。人物即使不夠像真,但真摰,其實此片「紙巾用量」不比螢火蟲少。盧子英指《竹取物語》乃「日本講到爛的故事,公仔書、電影、短片都出齊,但他可化為百多分鐘的全新想像」。
片中爸爸找老師教輝耀姬舉止談吐,她按要求化白臉、塗黑齒,不再愛笑。公子前來提親,盡不見真心,甚至想冒犯她,種種欺騙、貪婪、虛偽令她陷入深淵。最後一幕,月宮的神仙來接她,她卻頓悟並反駁神明,說這個世間並不污穢,不論喜悅還是悲傷,這片土地的生物都散發着光彩,鳥、蟲、野戰、花草樹木,還有人情。
輝耀姬經歷人性醜陋,仍對世界抱有希望及眷戀。回看日本由戰後至六十年代反安保、八十年代經濟泡沫、九十年代沙林事件,高度發展下卻籠罩迷惑氣氛,如作家村上龍書籍《希望之國》(一九九八)曾形容﹕「那個國家什麼都沒有,是個已經死掉的國家。」馮慶強認為﹕「高畑勳比宮崎駿大幾歲,對二戰記憶該多一點。他們此代前輩作品跟下一代士郎正宗的《攻殼機動隊》,甚至新海誠《你的名字》的世界觀很不同,後者較為個人或虛空,過大的理想對他們來說是謊言。高畑勳作品卻總有世界可以變好的態度,信念更是一直堅持到最後一部作品,實在令人尊敬。」
吉卜力暫定於五月十五日舉行盛大追思會,紀念高畑勳創作一道道畫中靈魂,由太陽開始,月亮為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