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浮世繪 一張江戶時代包裝紙

文章日期:2018年08月05日

【明報專訊】是枝裕和新戲《小偷家族》,內地版海報的浮世繪風格令人眼前一亮,設計由黃海操刀,隱喻故事裏低下層的現實生活猶如一幅現代浮世繪。

雪白形如鷹爪的浪、纖幼線條描畫的美人臉,浮世繪被視為日本傳統藝術的代表,《浮世繪的故事》作者潘力形容為「日本民俗的百科全書」,由一般人熟悉的葛飾北齋說起,從富士山浪邊回到歌舞伎舞台,是人聲鼎沸的江戶時代。

木刻版畫記錄「浮世」

「葛飾北齋之所以廣為人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幅大浪圖,完整名稱是《神奈川沖浪裏》。」上海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潘力說,這幅作品是葛飾北齋登峰造極之作,亦成為日本文化的標誌性符號,其中翻騰的海浪薈萃了中國宋代文人水墨畫及日本傳統圖案的精髓,鷹爪形浪花極富表現力,「構圖上大膽地將富士山安排在不顯眼的畫面後方,通過翻滾的大浪來引導觀者的視線」。但浮世繪絕不止富士山,這門藝術是流行於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7)的木刻版畫,「以大眾喜聞樂見的形式表現江戶時代市民生活的各方面,滿足當時的大眾文化娛樂需求之際,也為後人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時代記憶。」

浮世,是與日本佛教「淨土」相對的概念,意指人世的虛無縹緲,潘力在書中解釋浮世繪「有入世行樂、人生如過眼雲煙」之意。喜多川歌麿的《吉原之花約》便為江戶時代的吉原繁盛景象留下一個華麗註腳。

美人畫 半身特寫 捕捉花魁戀思

隨着德川家康在江戶設置統領全國的幕府,城市急速發展,參與建設的年輕武士、商人聚集,男女比例失衡,於是幕府在江戶東北部的吉原地區設立紅燈區,鼎盛時期妓女達三千多人,最高級的「花魁」,就是美人畫常見的主角,地位猶如明星,想知當時流行什麼fashion,就得看畫中衣飾。美人畫經常出現的一種髮型是鬚角髮髻向兩邊張開如燈籠的「燈籠髮」。

「喜多川歌麿是無與倫比的美人畫大師,其知名度和影響力可以和葛飾北齋相媲美。」今天日本知名的蔦屋書店取名自出版商蔦屋重三郎,便是不少新晉畫師的伯樂,喜多川歌麿受他賞識推出「大首繪」作品,開拓了美人畫的嶄新境界。其中《歌撰戀之部》系列捨棄當時常見的全身構圖,特寫美人半身甚至頭部,《物思戀》的迷惘目光展現了人物戀愛心理,而非專注服飾之上。而歌麿亦擅長捕捉花魁的生活細節,雖被稱為「青樓畫師」,但亦有以普通婦女入畫。

歌舞伎畫 富庶百姓的娛樂新聞

江戶盛世,百姓的經濟能力大為提高,除了花魁受追捧,歌舞伎興起,演員一舉一動亦是大眾焦點,服飾、道具都是「役者繪」(歌舞伎畫)的題材。就像現今的娛樂新聞,畫師也會將演員與家人的生活片段放進畫中,如鳥居清長的《風俗東之錦——五世市川團十郎與家族》就描繪了表演世家市川團十郎第五代傳人帶孩子及家傭出行。

在潘力書中盤點六大浮世繪畫師之中,最奇情的一位要算東洲齋寫樂。直至今天仍無人知其來歷、師承什麼門派,只知這名天才畫師在不足一年間(1794年5月至次年2月)發表了超過一百四十幅版畫,自此銷聲匿迹。他首次發表的歌舞伎演員系列亦由蔦屋重三郎發行,以粗獷風格表現演員神態,當時引起很大爭議,被指醜化演員,後世西方學者卻讚譽他的大首繪具視覺衝擊力,「稱作是日本浮世繪最輝煌的作品也絲毫不為過。」

風景畫 一座富士山46個角度

江戶時代後期美人畫及役者繪開始衰落,社會富庶、道路交通變得方便,旅行不再是登天難事,造就了風景畫的發展。《神奈川沖浪裏》只是葛飾北齋《富嶽三十六景》系列其中之一,這位大師在七旬高齡發表花五年時間,以不同角度描繪富士山的畫作,更因受大眾喜愛,追加十幅至總數四十六幅。富士山是日本人精神象徵,在江戶中期更出現名為「富士講」的組織,成員會相約登峰拜山神。

「歌川廣重與葛飾北齋是同一時期風景畫成就相當的兩位大師。」歌川廣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系列是他受命隨幕府官員往京都向皇室進貢,途經五十三個驛站的紀錄,這系列賣到供不應求,加印再加印,出版超過一萬套。潘力比較兩位大師的風格﹕「葛飾北齋個性奔放,富有激情,從畫面上就可以看出來,從風景花鳥到人物都充滿動感;而歌川廣重恰恰相反,平靜安寧的風格構成他作品的主調,很有中國文人畫的出世品格。正如日本文學家、詩人永井荷風寫道的那樣:北齋的畫風強烈硬朗,廣重則柔和安靜……北齋高峰期的傑作似乎並不特別體現日本情趣,反之,從廣重的作品更能領略到典型的日本風情和純粹的鄉土感覺。」

商業作品的「非純藝術」特質

瓷器包裝紙 震驚西方畫壇

「浮世繪還有大量表現神話鬼怪故事和武士打鬥傳奇的作品。」歌川國芳的武者繪《為朝營救圖》就是一幅情節豐富的作品,滔天巨浪以描述武將源為朝上京討伐武臣平清盛,在海上遇颱風來襲,右下角可見源為朝的妻子投海平息風浪不果,左下角的源為朝打算切腹自盡,於是天神派灰白色的天狗打救,海中巨魚亦浮現救人。這幅作品面世的1850至52年,已是浮世繪沒落前的一抹輝煌。

日本人當是草,西方人當是寶。當時平民可用低廉價格買到浮世繪,傳閱一番便丟棄,用作包裝瓷器,誰知歐洲人把紙揭開,發現是一個藝術寶藏。「浮世繪意外地引發了西方世界的關注,包括其他日本工藝美術品在內,掀起了一場席捲歐洲的『日本主義』熱潮,尤其是浮世繪對法國印象派繪畫產生了重要影響,梵高臨摹浮世繪就是一段膾炙人口的佳話。」

潘力在書中提及十九世紀後半葉的巴黎畫壇,因相機面世的威脅,年輕畫家開始探索繪畫的新形式,浮世繪正好提供靈感。直到大批歐洲人往日本蒐羅「廢紙」,大批名作流出日本國外,今天日本學者也要到大英博物館才得見一些畫作真品了。

「浮世繪高度體現出日本式的工匠精神,每一道程序都是精工細作,畫稿出色,雕工細膩,拓印精緻。在視覺表現上達到了純粹的境界,精練地發揮線條和色彩的表現力,集畫意和裝飾於一體,堪稱繪畫性、裝飾性、工藝性的完美結合。」而明治維新後,日本推行全盤西化,工業興起令民間手工藝式微,浮世繪逐漸退下歷史舞台。不過潘力認為,「從歷史上看,浮世繪作為一種面向市場的商品藝術,先天的『非純藝術性』注定很大程度上必須從形態和內容上迎合大眾需求。這些特徵恰恰契合了今天的日本當代藝術走向,包括村上隆、奈良美智在內的許多當代藝術家都從浮世繪中尋找、提取創作靈感和元素」。

文//曾曉玲

圖//三聯書店、受訪者提供、網上圖片

編輯//何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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