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戰爭史民間研究者 蔡耀倫尋找我城烽火印記

文章日期:2018年09月12日

【明報專訊】時值爭秋奪暑,偶有一陣涼風,迅即回到悶熱火辣天氣,他背着捷克帆布軍人背包,滿頭大汗,默然走過屹立着紀念2072位在太平洋戰爭捐軀的將士墓碑的西灣國殤紀念墳場。他叫蔡耀倫,一個中學歷史科教師,一個戰爭史和香港戰爭史民間研究者,愛上歷史,探問因由,游走戰壕,尋找這城市的烽火痕迹,從來都是這個年輕人生活最大的熱情。

西灣國殤紀念墳場是紀念二次大戰為香港捐軀的軍人墳場,位於港島哥連臣角山上。居高臨下,一排一排整齊潔淨的石碑,背後是發展迅速的高樓大廈,與跟前大半個世紀前來自加拿大或蘇格蘭、在香港陣亡的英魂,看似不相干,教人忍不住感嘆唏噓。這些陣亡的軍人與我們非親非故,為什麼要來?蔡耀倫帶着記者走過一位19歲軍人的墓碑,說:「他是來自蘇格蘭的軍旅,從碑上刻着的徽號就知道。」

才19歲,不還是少年嗎?告別父老就戰死香港!蔡耀倫點頭,竟還說:「可能沒19歲啊!有些年輕軍人比碑上寫的年紀還要少,因為年輕人在當時的社會氣氛培育下,有一種很強要幹一番大事的心,他們選擇早日參軍,便報大了年齡。」他一邊說,一邊拿出手帕擦汗,那是他從中學時代用到現在的手帕。他說自己有一種執迷的性格,就是決心投入一件事後,會貫徹始終。中學參加合唱團如是,高中迷上歷史如是;如今他由歌唱團成長為音樂劇團的資深成員,又成為香港戰爭史專家,仍用着的是十多年前在吉之島買來的手帕,令人想起井上雄彥漫畫《浪客行》那句——無法貫徹始終的人,就是弱者。

Rusty是蔡耀倫的外號,這名字背負着的意思,也像碑上紀念的軍人一樣青春無悔。「那年我念中四,打遊戲機打到《三國志》,我想了解三國的戰略和人物關係,於是跑去書局找書,看到遠流和城邦出版社講三國歷史的書,就買來看,原來已在讀學者的書;到中五時我打《布匿克電腦戰棋(羅馬與迦太基戰爭)》,我又去找羅馬人的事。」那是1990年代初,剛好日本女作家鹽野七生的《羅馬人的故事》(共15冊)剛出了首五冊,少年Rusty就一口氣看了五本,接着,他就一頭栽進歷史的世界裏,考A-Level時讀的三科,就是中史、歷史和物理。

梁文道:還原香港戰役最詳備著作

他在今個夏天的曝光率頗高,在熱烘烘的香港書展出版了第二本和歷史學者鄺智文合著新書《東方堡壘:香港軍事史(1840-1970)》,上一本合著作品是2013年的《孤獨前哨:太平洋戰爭的香港戰役》。兩書採用大量香港、日本及英國國家檔案館材料,《孤獨前哨》被梁文道及一些大學教授形容為還原香港戰役最詳備著作。Rusty懂日文,負責日本國家檔案館近年開封的檔案,包括二次大戰參與香港戰役的日軍大小報告(當時在戰場上各個軍旅每天也要寫報告)。

書展後,又忽然在香港歷史博物館遇上他:「你看,亞述帝國有一個階段用四隻馬的戰車,但很快就不再用了,你們知道為什麼嗎?」Rusty在博物館當專家導賞,「四隻馬衝過來很厲害,但只要地上放着石頭,馬不就會全部跌倒?」他為「星人公社」舉辦的文化親子團帶團,介紹「奢華世代:從亞述到亞歷山大」展覽,孩子大人都聽得津津有味。亞述是人類第一個帝國,公元前二千多年前興起於美索不達米亞兩河流域,人類文明初始階段戰事頻繁,互相吞併。Rusty說:「博物館想從當時的奢侈品帶出文化互動,而互動往往來自戰爭,而戰爭伴隨的就是文化交流。」

這其實也是Rusty的生活戰略,不是典型學者,卻殺出一條血路。「我希望自己吸收的歷史,可以輸出。我有兩個發展面向,一是教歷史,累積經驗,也參與教統局的課程發展委員會。二是與臭味相投的香港戰爭史研究者,一起參與活動,他們做講座,我就落地帶活動,帶市民去看香港軍事遺蹟。」

看戰時家書 了解當時決定

他有兩個有趣的習慣,一是學生提出的問題,必答,不管多天馬行空,二是熱愛看戰爭時期的家書。「我熱愛歷史的方法很不同,學者是分析,我是凡事探問;我總是想當時軍旅在想什麼,我愛看他們的家書,從他們和周邊的人的看法,行文用字,看那時那刻的決定。我很奢侈,買很多書,為了答學生問題,也買很多很多舊家書。書和家書,一屋都是。」

我們都說讀歷史很重要,又擔心愛歷史的人愈來愈少,不少熱愛歷史的中學生,因着出路,中學後就和歷史說拜拜,問Rusty如何摸到自己的出路,他哈哈笑說:「或許,我現在仍在摸索。我如一棵大樹,主幹曾經是打機,如今已長出很多樹幹,我想輸出我所知,這種『share』是我探問歷史時最重要的事。」

好奇殺死貓,但好奇也造就了蔡耀倫。「我對戰爭史的愛好,出於人類寶貴的好奇心。」那讀歷史真可以「以史為鑑」嗎?「我教學生,是呈現當時的情况,是否犯錯(做錯決策),為何犯錯,是否以史為鑑,再由學生思考。但很多時,我們後思後覺,以現在的處境批評當事的決策。」正如他大學第一份歷史功課,他找了「城門碉堡」來寫,因為後人批評城門怎麼放這麼少兵,他孭着背包去檔案室找資料、游走碉堡,發現:「碉堡只有39張牀,說明多幾個兵也無地方瞓,設備並不是做大型防守。」這原是一份學習寫歷史論文的功課,卻拿了一百分。

唯一運動就是游走戰壕

Rusty說自己不愛運動,唯一的運動就是游走戰壕。星期天孭起背包,遠足看這城市曾經歷的戰火洗禮,在防空洞和戰壕間,尋找和還原戰火經歷。「這城市到處都是戰火的記憶。有資料講在三年零八個月結束後,海面發現一具浮屍,那不是謀殺案,是被處決的日軍戰犯。很多人都忽略了後來由英軍或澳軍設立的軍事審判。」說着Rusty露出肅然起敬的樣子:「我最佩服二戰退役的軍人,他們在戰場上打仗,再經歷戰後的經濟蕭條,他們是這樣活過來的,我認識一位已去世的英國退休軍人Dan Waters,曾當過工兵掃雷,身上留着手榴彈碎片,還跟我說笑話最麻煩就是坐飛機過海關。我很佩服他們的樂觀和『捱得』,我們有排都追不上他們。」若告訴你浮屍位置,就在……還是不說好!他說以一顆敬誠的心,面對戰火下的靈魂。「我從來沒見過(亡魂)!有次我兩個朋友去看戰壕,打電話跟我說天黑怕狗不敢下山,叫我熟路帶他們下來,他們其實是怕狗兼怕鬼,於是我拿着電筒帶他們下山,他們卻說遠見我身後有一團白煙轉彎飄去,我講笑說,可能是軍人來幫我吧!」

他熱愛歷史的路,就這樣一直走來。家長聽了會否感到鼓舞?他還會考肥佬過一次,因為決心上第二次會考戰場,終於成功進入大學修讀歷史系。但蔡耀倫的Rusty名字,其實不是你想像的生鏽武器或沉在海底的俾斯麥號戰艦,而是他在中學時代參加合唱團 ,喜歡上音樂劇《星光快車》Starlight Express中的年輕蒸汽火車角色Rusty ,它/他面對其他火車挑戰,仍然相信自己獨特優秀之處,青春無悔。戰爭史研究者Rusty也笑說:「逐漸,我覺得Rusty切合我的身分,就叫自己Rusty!」

誰家少年不打機?代入家長身分問蔡老師,跳出打機探問歷史的秘訣,他說,學生是否喜歡探問歷史,除因為興趣,有些學生也真的感到歷史課太悶了!他認為我們的歷史教育出了一些問題,一些歷史科教師僅視歷史為謀生工作,另一些學生則已超越我們落後於人的歷史教科書。秋天將至,我們不如也好好孭着背包,游走香港,探索我城經歷烽火的回憶。

■Profile

蔡耀倫Rusty

八十後,中學歷史科教師,香港浸會大學歷史系畢業,戰爭史及香港戰爭史民間研究者。愛看戰爭史和雜書,大學畢業後一邊當教師,一邊與學術界及教育界合作,與歷史學者鄺智文及數位年輕歷史研究者以兄弟相稱,在歷史交流方面互相學習及支持,合作參與香港戰役講座及香港戰爭史探索及導賞等活動。自稱唯一運動是遠足山野,游走我城烽火留下的戰壕與炮台。與鄺智文合著香港戰爭史著作《孤獨前哨》和《東方堡壘》。

文:一心

編輯:陳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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