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填海達人伍華強 八千字終極方案 是自然流露

文章日期:2018年10月14日

【明報專訊】「明日大嶼」,讓規劃署前助理署長伍華強預視到這樣的明日香港:「無盡爭拗與分化,未來十五年,香港都沒有好日子過。」

二○一二年,他退休離開政府,直至兩個月前疾書八千字「終極方案」,力陳政府如何取回土地供應的主導權。

翻查新聞,昔日伍華強上任地產代理監管局行政總裁,業內人士對他以「圓滑」二字形容。

是什麼驅使這名白髮退休高官走到鏡頭前狠批政府土地政策?「可能我真係黐咗條筋。」

後悔嗎?他沒半絲猶豫:「我覺得說出來,也是對社會一份責任。」

走進咖啡店門口,腰板挺直的伍華強微微彎身探視,與記者交換了眼神確認身分,便露出笑容伸出手來。想起他在訪問片段裏怒斥公私營合作發展土地是官商勾結,那中氣十足的模樣,我急忙暗自運勁到右手手掌,一握,果然帶股剛勁。客氣問「要喝點什麼嗎?」答曰暖水便可,我正轉身,他便逕自去斟。

「直至退休那天,我還是落手落腳自己寫paper。」洋洋灑灑寫下〈一個解決香港土地供應的「終極方案」〉,有齊前言、預期效果、結語,共六十五點,只用一個半小時,另加半小時整理,伍華強說:「我沒有預謀,一切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

政府有權收回新界農地

方案強調政府作為地主的角色,可供發展而未發展的新界農地屬「集體官契」(Block Crown Lease),粗略估計有八千到一萬公頃,地產商囤地是基於「牛屎可變黃金」的期望,「終極方案」提出四部曲:政府以新界農地地主身分,宣布二○四七年批租農地到期後全不續租;即日起承租者不得改契作其他用途;提前退租者可得特惠補償,而不需即時發展的土地,政府可以短期租約批予土地使用者作農耕等用途;在前面做法的基礎下,政府在二○四七年仍可運用《收回土地條例》強制收地。

「如果香港沒有選擇,所有平地都發展了,餘下的都是山地、須保育的地方,要填海咪填囉。但施政報告發表幾天以來,媒體與市民的反應都在說我們現在是有選擇的。新界的地如此多,何以不用?填海不用林鄭來做,誰做特首都可以填。如何證明你好打得?新界的地是有問題,以前的人做不到,你做到才是好打得。」但林鄭重提玫瑰園以示政府填海也帶排除萬難的決心?「完全係亂噏,玫瑰園是造機場,當年噪音影響九龍萬計居民,市民對搬機場期望十分殷切,政府是回應市民的訴求,還要以此在八九六四後重建市民的信心。今次完全倒轉。」他雙手緊握透明膠杯,聲如洪鐘,一如鏡頭前振振有詞的形象。

土地供應專責小組主席黃遠輝評他的方案會惹來很高的政治與法律風險,「政治風險即是面對的反對力量,說既得利益者,這裏面有好大誤會」。新界人?「不要先入為主說新界人一定反對,要不是新界人賣地,地產商哪裏有這麼多地?新界人都唔知幾想祖堂地都賣埋,終極方案可釋放祖堂地。我非正式接觸過新界利益代表,對方案也沒反對。」發展商?「香港不是只有四大發展商,我在政府裏面時常接觸到不同規模的發展商,很多向我私下投訴,香港的地產發展市場不是一個公平的市場,由幾個人控制土地資源,政府拍賣的地都很大幅,他們哪有生意做?」

「終極方案」在社交平台廣泛流傳,他始料不及,最初他只是把文章以WhatsApp傳給二十多個朋友,隨後被放上地產資訊網,然後開始有媒體接觸他。一名現任政務官朋友私下對他說﹕「深深感受到你多年參與香港規劃得來的真知灼見,若方案落實,一定可以造福香港幾代人。」有人猜想,他是否多年來早與地產商不和,結怨甚深,土地大辯論讓他的怨氣一觸即發?「冇、冇、冇。我沒有特別怨氣,講真,我在政府的仕途算很順利。」

入政府工作 命運使然

一九七七年,他拿到港大文學士學位。「那時香港經濟不太好。一個文科生能有什麼出路?」教書或是入政府。他在中學教了幾個月地理,同事給他一張從《南華早報》剪下的政府招聘廣告,徵助理城市規劃師,曾修讀地理亦符要求。「聽說因為前一年沒招這個職位,引來四五百人競爭,請了不到十個。」他笑言自己盲舂舂去考,「可能那個早上落牀落對了方位」,面試官即場就着他等四星期後收信上班。誰知等足一個月,依然得個桔,「我都開始懷疑聽錯。」兩三個月後,他碰上早一屆畢業的港大同學,「他跟我說,點會請你吖,他們要請讀過規劃的人,我也執好包袱打算到英國讀書」,「誰知過幾天我竟收到信了」。說到此處爽朗笑幾聲,精神飽滿的他依然雙頰微紅,瞪圓的雙眼瞇成了線。

在規劃署一做超過三十年,伍華強曾取得政府獎學金,負笈英國利物浦大學攻讀城市設計碩士。一直為香港做規劃,但他對自己的工作卻從沒規劃,「都是命運使然」。「一入政府的工作,就是做新市鎮,大埔、粉嶺、上水,都有一定程度在前線做地區規劃。」因此當他在電視上看到「以前新界發展新市鎮靠大幅填海」的言論,「新界無可否認有填海,但好大部分是收農地而來,這讓我嬲了一半」。另一半是林鄭二○一二年曾言收地建新市鎮,今年卻稱政府不能隨意動用《收回土地條例》,「那是出口術,政府身為地主擁有很大權力,她避而不談,為何不告訴香港人?我有少少條氣唔順,於是就寫了那篇文章」。

「終極方案」一文八月發表,至土地大辯論完結,未等得年底諮詢報告出爐,施政報告就先推「明日大嶼」、「土地共享」。「如果呢兩日有機會見到黃遠輝,我會跟他說,唔好再寫個報告喇,執埋佢啦,人哋都唔要你做戲,仲寫?」他記得公眾諮詢是所有讀規劃的人必先上的一課,「因為所有規劃都是為市民做,不是要做皇宮,所以規劃很着重一個民主過程,要了解市民想要什麼,亦要以專業知識帶領討論,不是搬出十八般武藝任大眾去傾」。伍華強一九九九年升任規劃署助理署長,二○○六至二○○七年負責新界區,至二○○八年被借調到西九管理局擔任項目總監,當時他亦在爭議聲中搞諮詢,「我在西九不單聽意見,亦要給藝團很多資料,跟他們說要做些什麼、為何有這樣的決定、想怎樣做,即使被罵得兇,我也聽罵」。

做公務員要接受的事

不過伍華強也深知,讀書讀來的一套,當公務員未必用得着。「我在政府裏面做了十多年就已經有一個感受,政府裏面無專業。工程師也好、建築師也好,規劃什麼的,在政府裏都是官僚。很多事跟從原有程序,規矩很多。你講什麼規劃原則,老細會說你傻。」退休後曾有朋友問他,兒子畢業後入政府可好?他笑說提醒了朋友一些事情,做公務員必須接受﹕「第一,如果你的孩子自問都幾聰明,會有六七成機會遇到比他蠢的老細,是制度令他蠢,因為政府award conformity(鼓勵服從),老細叫你撼頭埋牆,你撼到頭破血流就對了,千萬別問為什麼。」第二,「你要接受所做的事有部分對社會無貢獻,政府專業職系有七層,例如高層每日收到很多來函,多不會親手做,交給下屬,一層層向下壓,最底層的員工不知老細想要乜,只好亂draft」。

「我工作會付出百分之一百一十,對得住自己,對得住納稅人。」寫個幾千字的方案,伍華強說是「自然流露」,原本在政府工作時,他都沒將重要文件假手於下屬。他退休後曾出任地產代理監管局行政總裁,但不到兩年就請辭,當時外界揣測他有更好出路,「之後的確有很多人找我做事,我不否認,政府中人也有,但我全部回絕了」。他今天解畫昔日的「跳船風波」,「可能我以往的作風與他們麻麻哋夾,過了年多之後,我覺得既然做得不算太開心,就返屋企瞓吓覺好過啦」。

是否因規管地產代理有工作壓力?「我跟地產代理關係很好。」與地產商從前就打對台?「我做人講道理,不會說什麼階級鬥爭,要對地產商如何如何。對地產代理亦言,好多人說他們質素參差,但我絕對不會因為地產代理教育水平沒有很高,就歧視他們。」那麼,你如何評價自己與地產商的關係?「我沒說大地產商、細地產商,總之工作就要講道理,這個世界便是這樣,難道特首就不用講道理?」

土地共享是假 勾結是真

伍華強在文章批評公私營合作讓政府被地產商牽着鼻子走,「土地共享」由政府邀請地產商合作發展土地,他講道理的語氣一點不客氣:「這是假共享,真勾結。」認為地產商大可不談,或拿爛地來談。「地產商在新界囤地不是做善事,如果地產商是做善事,我相信今天我們就不必談土地供應了。它是在商言商,為股東賺最大利益為依歸,相反香港政府是為市民謀幸福,一個慢郎中,一個急先鋒,兩個點傾?」

明日大嶼勢在必行,這位已退隱的規劃師對明日香港「一點不樂觀」,「政府要這樣做也沒辦法。有些現任同事雖然覺得我的方案是好,也做不了什麼」。昔日認識規劃署、西九、地監局的同事,都變成whatsapp群組裏定期行山聚餐的老朋友,「我很享受退休生活,亦不想出風頭,但既然把方案寫出來了,訪問的時間配合得到,我也會受訪,多向大眾解釋」。如果最後並沒改變什麼?「我冇話一定要得,現在誘發到一個社會討論,有人覺得值得跟進,亦是為社會做了些事。」

要對林鄭說的話,文章已然寫盡,「她做得到,便是做大事謀幸福,也許她會說,我現在不是嗎?那麼對一個裝睡的人來說,永遠叫不醒,我們要做的都已做了」。伍華強問記者時間,夠鐘赴逢星期五的舊同事聚會了,他再伸出手來,這次我一時不備,少送了力到手掌,同樣一股剛勁傳來,這次可有點痛了,回神見眼前人穩重地揮揮掌,便踏着一雙運動鞋瀟灑離去。

文//曾曉玲

圖 //曾曉玲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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