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達人鄭家泰 保育 海豚 因為我們是共同體

文章日期:2018年12月09日

【明報專訊】小學時期,他跟隨學校參觀海洋公園的一次,踴躍舉手答問題,「幸運地」獲邀走到水池前端,第一次跟海豚握手,今天想來印象依稀,並不認為這是驅使他長大後加入海豚保育學會的原因。大學畢業後,修讀生物系的他在為數不多的出路中,理所當然地加入了海洋公園,親眼目睹動物慘况後,匿名寫信到報館揭發,在記者的介紹下,認識了時任海豚保育學會會長洪家耀,使他一步步踏上了保育之路。

水族館存在非必要

「現在回想,會覺得純粹利用了那隻動物,觸碰了那麼一下,不會讓我回家後更想了解認識牠們多一點」。回想小時候參觀海洋公園的經歷,使他懷疑水族館存在是否必要,「有幾多小朋友會因而產生很大興趣深入研究或者學習?就算有,我覺得要動物犧牲的代價也太大了」,「出海看海豚也不是很難的事,或者觀鳥看蝴蝶,都是學習野生動物很好的途徑,我們根本不需要動物園或者水族館。」小時候的鄭家泰當然還懵然不知,直至大學畢業後加入了海洋公園,前線工作使他漸漸領悟,兩年前正式從洪家耀(Samuel)手上接棒,成為香港海豚保育學會會長。

當年,他在海洋公園的工作基本上只是在化驗所檢驗水質樣本,寫寫報告。每天卻看見許多動物死去,更讓他難受的,是一次下班後經過池邊看到的畫面——一條海豚獨自在游圈,游了一會跳上了池邊,停留了一會,再跳回水裏,重重複複。他說,動物出現此類刻板行為(stereotypic behavior),是因為受壓太久。而全球水族館除了歡迎遊人參觀,大都設有研究部門,據他了解,大部分研究主題都與智商有關,質疑知道牠們有多聰明、聽覺有多靈敏,對保育的意義有多大,「是否值得為了被人觀看和做研究而犧牲牠們的自由和生命呢?」一次他以員工身分匿名寫信到報館揭發園方的黑幕,在記者的穿針引線下,認識了時任海豚保育學會會長Samuel,「他給我建議,應該怎樣觀察動物行為的異樣,如果要拍照做證,應該拍些什麼。他是我走的其中一個原因」。

出海數海豚 近距離接觸

離開主題公園,從新西蘭工作假期回港後,他跟隨Samuel學做研究,日常工作主要是出海數海豚。高峰時期星期一至五都會出海進行樣條線調查,從早上九點半到黃昏五點,曾經隨船的許多記者也吃不消,「其實我只是習慣了,會穿很多衣服保護自己,也會用毛巾擋臉」。靠辨認海豚背鰭的形狀,他能夠叫出一些常見伙伴的編號,學會更為部分海豚取了有趣名字,例如「黑眼圈」、「魚肉腸」、「哨牙蘇」等。「做科學研究,有人覺得改名是過於感性,但辛苦得出了數據,要如何傳遞給公眾,喚醒他們保育的心,也要想辦法。」

回憶初加入學會時,出海常常會看見海豚群起出動,接近三十條海豚一起覓食玩耍,如今此情不再,整天下來一條海豚都看不見反而變成常態,「從前人類的騷擾少一點時,海豚好像更放膽,會靠近船側把頭伸出來,好似睇吓啲人在上面做咩先」。他認得海豚,有時感覺像班主任給學生點名,出海看見熟悉的背鰭,曾像瘋子一樣興奮地跟牠們揮手打招呼。雖然覺得海豚認不出他,但相信牠們憑靈敏聽覺可辨認引擎聲,大概能認出這二十多年來,鍥而不捨地探望牠們的船。發現海豚,他們會慢慢駛近,到距離幾百米時停下來,靜待海豚游近,「試過近到在我們船底游來游去,甚至感受到牠們跟船接觸」。

海豚數字持續下跌

觀察海豚,除了透過出海記錄出沒位置和數量,還會在陸地定點觀察牠們在人為影響下行為的改變,更會每年兩三次乘坐直升機低飛,在難靠水路前往的水域點算。現時,香港的中華白海豚主要出沒在四個範圍:大嶼山東北、西北、西和西南。二○一七年海豚數量僅錄得四十七條,少得叫人吃驚,「很多人誤會了數字的意思,所指的是一天內,在這四個範圍找海豚,平均會發現四十七條海豚在使用水域,跟漁護署的報告比對閱讀,二○一七年其實錄得共有一百四十八條中華白海豚曾經出現,意思就是,這一百四十八條海豚,平均每天有四十七條來香港水域生活」。

鄭家泰不厭其煩地解釋兩個指標的相異,指出無論採用何者,最重要的不是數字本身,而是趨勢,「即使之後數字還是很低,即使只有五十幾,若能看到趨勢上升反而會放心,代表這群海豚面對的某些威脅可能解除了,或者牠們找到更好的地方覓食繁殖。而我們看到過去十七年,整個趨勢都是往下跌」。

基建沒完沒了 緩解措施得個樣

數字持續下跌,海豚始終微笑不語。不論是九七回歸時咧嘴而笑的卡通,還是多年後港珠澳大橋落成時,媒體將跳躍動作以「歡騰起舞」詮釋,中華白海豚在香港,總是在不同場合被挪用作吉祥物。鄭家泰說,海豚的嘴好像永遠都在上揚,看上去像在笑,但那只是身體結構使然,「從有發展以來,我估牠們從沒笑過」。

從回歸前計劃的玫瑰園,建設赤鱲角機場、迪士尼樂園、青馬大橋等,還有其後的東涌新市鎮、北大嶼山公路、欣澳地鐵站,到近年的港珠澳、三跑、明日大嶼,填海工程一直沒完沒了。從來甚少海豚出沒的竹篙灣如今近乎絕迹,而直接受港珠澳大橋影響的大嶼山東北,自二○一五年後再也不曾發現海豚出沒,大嶼山西北水域的數量亦寥寥可數,他批評所謂的緩解措施明顯失效。「之前大橋管理局代表說中華白海豚數目比以前多,那是累計數字,發現新的海豚個體,不減去已經消失的,數字當然升。想用一個取巧的數字釋除大家的疑慮,令人覺得條橋對海豚都沒什麼影響。」

大橋從無到有,鄭家泰一直監察海豚的狀况,除了觀感明顯有異,海豚數字亦從二○一二年的八十一條大幅下降至去年的四十七條。他批評環評報告由建築商聘請顧問進行,形同虛設,而負責審批的環保署亦不會不通過國家工程,「報告提出緩解或補償措施,好似有做嘢,環保署就讓它通過。但做工程時,有沒有監察這些措施work不work呢?」

緩解措施包括在填海範圍用防漏砂的網圍起,打樁亦從打擊式改為鑽挖式,「我們試過放錄音機落海聽打樁聲,真的好恐怖!幾公里以外都聽到,大聲得像在你隔離單位裝修。」另外,建築公司會聘請「海豚監察員」坐在躉船上進行監視,發現地盤範圍有海豚出沒,就會指示停工三十分鐘,「很多都是大學生來兼職,或者退休人士,後來流失率太大,甚至連訓練都沒有做過,一次中華白海豚都沒見過,就落去睇,還要假設不會偷懶不會打瞌睡,成效有多高,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純粹做個樣」。

而補償方案中,海岸公園的設立在他看來更為荒謬。「海岸公園本身的意義,我們覺得是大的,有條例規定裏面不可以進行大型商業捕魚,會限制船速度,也不可以發展做工程。但在破壞環境後才設立,那個範圍已經完全沒有海豚了,還有什麼用呢?」

人與海豚 同受環境威脅

海豚保育學會上月收到一封以「去死吧,海豚!」為題的匿名電郵,內容提到過往政府提出開航道、建風力發電和機場跑道的工程時,一直聽到海豚保育的聲音,真的「受夠了」,電郵以「不會遷徙的海豚,別擋路,請快點去死吧」一句充滿怒意的詛咒終結。鄭家泰感到十分訝異,他斥責政府近年帶頭誤導公眾,刻意將保育與發展對立起來,「林鄭出來說『你們為海發聲,我為劏房兒童發聲』。劏房兒童是不是就沒有權利享受好一點的環境?其實他們都需要一個好的自然環境才能健康地成長」。

鄭家泰承認自己對海豚有點偏心,「雖然很多動物都很美很珍貴,香港很少野生動物研究可以辨認到個體,這讓整個研究多了一重特別的意思。好像出到海會問『大麻繩,你在嗎』?多了一份情感上的連結」。他口中的大麻繩,是學會關注機場第三跑道計劃「海豚三十」中,經常出沒於附近海域的三十條海豚之一。大麻繩第二次流產後,一直都用自己的身軀頂住寶寶的屍體,不願放開,影響覓食,令身體日漸瘦弱,「海豚的情緒和感情很複雜,這些行為其實只在很複雜的動物身上才會出現」。為海豚撰寫故事,他承認有點煽情,不過是希望讓香港人感受到海豚也是香港一分子,大家在面對同樣的環境威脅。

他喜歡海豚,卻強調保育並非如特首所言只是「個人喜好」,「保育海豚,不因為我能認出大麻繩,而是我慢慢感覺到,我們是命運共同體。香港人的命運和香港海豚的命運,其實都是一體,不可以分割的。到牠們真的在這個水域全死掉後,問題就會隨之而來」。他說,海豚本身是很堅強的動物,連牠們也無法生存的環境,污染問題想必非常嚴重。「近年有極端天氣,也愈來愈多年輕人得怪病,因為環境愈來愈差,外國有研究發現人類的糞便中含有塑膠。整個地球是一體的,動物和我們都是生活在同一個環境裏,我們都在承受同樣的威脅」。

盼海洋公園不再野捕、繁殖

檢視海豚當下的處境,無論生活在大海還是水族館裏的海豚,好像都無法避開人類的介入。鄭家泰說,香港野外海豚正在面臨四大威脅,包括沿海發展的工程、船隻撞擊、船隻噪音,以及漁網的糾纏。比如二○一五年,學會有一次出海,發現一條被船嚴重撞傷的海豚,傷口大得尾巴幾乎要斷掉。通知漁護署後,眼見海豚仍能如常游動覓食,他們建議不要將牠撈起,「掙扎的時候,肯定會造成第二次傷害」,最後海洋公園人員一意孤行,幾次捕捉失敗後強行跑到他們的船上嘗試,最終把海豚捉了上船,「想起來仲有點嬲。海洋公園的獸醫跟我說,你們平時出海都不會親手觸摸到海豚,你試試去摸摸牠,我就摸了牠一下」,他頓時哽咽,眼泛淚光:「想喊𠻹。」海豚在「獲救」後數天不治身亡,鄭家泰記得到海洋公園探望牠的時候,已經沒再看過牠游動了。他質疑,海豚自癒能力強得被鯊魚咬走一塊肉後能夠自行長回,海洋公園的介入是否只為了滿足英雄主義,「說要起港珠澳大橋,起三跑,說填海,他們有沒有出過聲反對呢?平時言行有沒有一致,保育還在香港水域生活的海豚呢?」

再談生活在水族館裏的海豚,他想起一部電影《Free Willy》。故事講述一條生活於水族館的海豚終日悶悶不樂,在主角幫助下最終跳出大海,返回大自然生活。戲中的海豚現實也是活於水族館,電影上映後引起極大迴響,觀眾群起示威,成功爭取在海灣設立魚排,讓牠在獸醫監察下進行適應訓練,最終把牠放回大海。鄭家泰不奢望海洋公園的海豚能有這樣的一天,提出把牠們放養在海灣,「這已經比在水族館水池裏好好多了,至少有天然的魚和海浪」。而即使無法野放,他希望園方承諾往後不再野捕,不再繁殖,「放不到出去,就多陪陪牠們,提升牠們的生活質素,讓牠們慢慢安老而死,然後結束這件事」。

文//潘曉彤

圖 // 楊柏賢、網上圖片、受訪者提供

編輯 //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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