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想像現實 不全然對立

文章日期:2019年01月20日

【明報專訊】這是一個翳焗的黃昏,淡黃煙霞覆蓋了天空,吐露港沒有透露半點被風吹過的痕迹,汗水加深了熱血,二千名大學生間流動的空氣是滾燙的。2014年9月22日,他們在中文大學百萬大道罷課大會結束後,擠滿整個新亞圓形廣場。「我們改變,世界就會改變」,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教授周保松站在前方開講《民主實踐與人的尊嚴》,聲音在山間迴盪,站在誠明館天台俯視的陳韜文,用相機拍下眼前的現實,也拍下學生對未來的想像(圖一)。

社會 集體記憶的模糊性

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榮休教授陳韜文(Joseph)舉辦第一個個人攝影展《想像現實》,展出二十四幅作品,通過自然、人物和社會三方面展現想像與現實間的可能性,而其中四幅是在佔中時拍攝的。包括黑夜中貼滿願望便條紙的房間,「這幅相我利用了魚眼鏡頭,因為我希望將集中點聚焦在人們將自己的願望寄放在這裏,營造一個寄願的空間」。

他還利用黑色私家車車頂倒影出掛有「我要真普選」標語的新亞水塔(圖二),他笑言車頂光滑得像「天人合一」池水搬了過來,「那天夕陽時分,我回頭一看,發現這片風景。原來一些日常見到的平凡事,人們傾向無視它,或將它變得庸俗化,所以我要找出它被忽視的英雄本色或美態」。他尚展出在夕陽下擠滿學生的圓形廣場與藍天下金鐘紮營的彩色帳篷。

「在佔中前,我已經有研究社會運動,一直是我學術上關注的焦點。因此,佔中不是說影響或完全改變我影相生涯,而是呈現了一些可能性。因為是一次長時間的社會運動,因此很多人都在這個時候嘗試縮時攝影或360度拍攝。佔中提供好多場景,可以令人拍攝得更細緻。」

佔中與六四,無疑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但當我們愈努力記住這些畫面,也許必然遺忘掉另一些畫面。記者看着那張民主女神像殘影想起了從前,Joseph說他想強調和記憶有關的一種模糊性,一種集體記憶的模糊性,愈久遠的事愈容易被遺忘,以若隱若現說明一種記憶的狀態。

人物 反叛的靈魂

在佔中的照片中央,攙雜了一張上海搖滾音樂會的相片(圖三),穿黑衣少年揮動旗幟吶喊,旁邊的女生激動落淚,群眾的臉被射燈照得火紅,旗幟變成火炬。他們揮灑青春支持內地獨立樂隊「痛苦的信仰」,這隊樂隊宣揚着「即使是痛苦的,也無法阻止我們仰起的頭顱」的搖滾精神。他憶起現場的參與者情緒激昂,「整個場面都好值得拍攝,一來外來文化如何和中國結合,二來內地青年從影像到鏡頭之下都較放得開,好願意表達自己情緒。對比香港青年學生,香港學生的情緒是較為矜持和拘謹。沒有說好不好,但大家可以想一想」。

他又拍下台灣搖滾歌手伍佰在台東池上鄉演唱的相片,他的背後是一大片金黃稻草田,「Rock and roll一般不會放在田園,但他們將一些對立的東西放在一起,這和他們的想像有關,什麼才是恰當的呢?」影相十年,Joseph 始終相信拍人最難,「因為不是一個基於自然狀態去拍攝,當攝影師一介入時,令到人物變得彆扭」。

因此,他更多在人們不經意時拍照,例如攝下女生拍攝展品的背影。展品是一個懸於半空的人體,Joseph故意裁走人體的頭顱,令人猜測究竟人體是正在自殺還是引體上升?增加懸疑性。「女生好像在詮釋這個世界,我則影她詮釋這個世界,你們又在詮釋我們看到怎樣的世界。」

自然 相生相剋

殘秋清晨,他坐上開往新疆北部的公車,公車在樹林間左穿右插,室外氣溫攝氏七至八度,他倚在車窗驚見玻璃上模糊的艷麗秋景。他以iPhone拍攝窗外秋色,在逆光之下,一片鮮黃,夾雜白樺樹影與鬼魅黑影,大霧的水粒營造粗粒感,如像潑上黃墨的風景畫(圖四),「秋色表達一種狀態,是一種表達多於真象。你要先預期一個景色,在那決定性瞬間按下快門」。另一幅照片就像翻瀉了藍彩,延綿山脊是化開的亮藍,大佛在遠處隱約可見。這是他坐在飛機上拍攝的照片,穿透飛機窗戶玻璃膜(tinted glass)與戶外大霧的意外效果。「影的時候不知道內涵,回到家後調高contrast才發現仔細部分,窗戶玻璃膜代替filter,將相片變藍,這照片成為超乎想像的、難被複製的現實。」

倒影是他今次展覽其中一個主要題材,深秋枯葉落在新疆北部池面,冰冷池水映出旁邊成排黑樹,他踏着水中石頭到溪流中央拍攝,將兩幅風景相互交織。照片中的倒影與鏡像是不是為了呈現真假不分、想像與現實交錯的感覺?

Joseph點頭:「有一部分這個意思,利用鏡或倒影呈現混雜性,給予觀者想像空間。但更重要是呈現想像和現實兩重含義,包括你所拍攝的對象,其實前人已經利用自己的想像改變了一些原先的風景和面貌,而變成你現在去拍攝的現實,即是你拍攝的對象已經溫牀了前人的想像結果。第二層意義是好多時人們以為攝影是最客觀的事實,但其實拍攝時大多數時候都有一個視覺化過程,由攝影師決定什麼是最重要構圖與內容,這是涉及主觀抽取的。理論上相片是真實現實,但實質是一個想像現實。」

想像與現實,倒影與真像,似乎是二元對立,他卻認為世界事物不是全然對立。「我相信這個世界是對立相生相剋,有黑白對立,但不是全然對立,而是互相轉化,互相影響的。有些時候可能處於平衡的狀態,但是它會在一種矛盾世界觀,事物都在變動之中。有一個真實之內有想像,我又不會全然否定真實的存在,只不過現實不是有相就有絕對的證據。」

人造世界 社會學批判

「今次展覽的照片都是寫實的,拍攝感官看到的事物,但會帶領人們有一個想像,可能是對未來的想像、亦可能是批判現實的想像。」他鏡頭下的照片有着社會學者批判世界的意味,一個個西九廣告燈箱,燈箱宣揚本土文化粵劇,卻聘用外國人攝影師拍攝粵劇名伶,並將名伶放在油麻地街頭表演,惹人不禁懷疑究竟是貼地還是離地?

夕陽西下,經過多年發展的西九文化區仍然是一片工地,他拍攝高樓大廈的玻璃倒影,卻刻意令真實與倒影間有着縫隙(圖五),「我想反映這個工程不是無縫銜接,因為西九工程有着好多起伏問題,好難想像是無縫銜接的狀態,簡直是在浪費香港人時間和金錢」。

邁入晚年才執起相機,他說他攝影的包容性更大,「可能因為是社會學訓練的關係,我什麼東西遇到看到就去拍攝,好像沒有壓力只拍什麼,我更喜歡多樣性。而且我從不介意別人將照片photoshop、拼湊、雙重曝光或無中生有或set出來,重點是應該要列明照片是人為的」。

「我從來都不是要成為世界攝影大師,影相是我純粹的嗜好。」他始終覺得攝影最主要的作用是成為一種表達的工具,表達自己所感所發,而另一個作用是觸動人心,發揮社會功能。

《想像現實》陳韜文攝影展

日期:即日至2月22日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康本國際學術園一樓大學書店

文//彭麗芳

圖 // 受訪者提供

編輯 //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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