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過去幾年，香港有一個怪現象，就是舊同學老朋友見面，很容易因為政治取向吵到面紅耳熱，不歡而散；最嚴重的更弄到老友反目，多年交好成了冤家。最近和一班已退休的朋友飯局，有部分多年不見，不了解對方的立場底蘊，大家都小心翼翼，為了使話題盡量不涉政治，最穩妥做法莫如緬懷過去，白頭老叟話當年，避免月旦時人時事，大家嘻嘻哈哈，既不傷感情，也無損世道人心。
在座朋友不少是醫生，有內科、外科、急症科，也有深切治療科，更有一名在當年青春熱血、風華正茂之年，曾到過落後地區做戰地醫生，見慣了驚心動魄、哀鴻遍野的場面。酒酣耳熱之際，話題自然扯到了當年行醫的日子，當然少不了自我吹擂，大談當年的光輝歲月。
救人一視同仁
老李是外科醫生，說起當年怎樣不眠不休，數十小時為病人動手術，終於把病人從鬼門關裏搶救過來，大有「閻王敵」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勇。在急症室做到退休的老王，記起當年黑幫橫行，經常為爭地盤「開片」，更曾經持刀到醫院急症室逐個病格搜查，找尋他們正在追斬的對頭人。有一次兩派黑幫火併，不少傷員給送到急症室，都是滿身鮮血，「左青龍，右白虎」的紋身大漢。有人向老王進言，不必這麼用心替這些黑社會醫治，也毋須給他們注射止痛針，胡亂為他們縫針止血，打發他們走便好了。但老王和他的同事都本着「有醫無類」的精神，悉心為他們治療，後來兩方人馬都送了果籃到急症室致謝。
說起「有醫無類」，我也有類似經驗。當年早產嬰兒存活率不高，那些僥倖生存的，許多也因為缺氧或其他原因，以致腦部受損：有些患了腦癱，最嚴重的更可能成了植物人。我完成兒科培訓後不久，便在新生兒深切治療部工作，日以繼夜救治的，大多都是這類病人，為此曾被其他專科同業譏稱為「菜園子」（按：「菜園子」張青是《水滸傳》108名好漢之一，是「母夜叉」孫二娘的丈夫，武松的拜把子兄弟，上梁山前曾以種菜為業）。但回想起來，全仗一班專職醫治新生兒的兒科醫生，為了這些當年看似無望的病嬰鍥而不捨，「知其不可而為之」，今天香港的新生兒科才能成為世界前列，香港的新生兒存活率亦在全球名列前茅。
曾在戰地出生入死的老張，他的經歷更令人瞠目結舌。他曾經長途跋涉，在崎嶇泥濘、雜草叢生的山路步行數十里，只為了到某荒蕪之地的村莊搶救一名病重村民。「在那段日子，吃的雖然只有乾糧，但可以忍受，只是上廁所比較麻煩」，他輕描淡寫地說。跟着他告訴我們，在戰亂地區，雖然機構不會派他們到前線工作，但在後方搶救傷員時，仍不時遇上敵方突襲。有時雙方開火，他們夾在中間，只覺子彈橫飛，走投無路，但仍然義無反顧，繼續救死扶傷。「其實我們做醫生的，沒有敵我之分，只要有需要，不管是哪一方的士兵還是平民，我們都會盡力救治。」
當大家說得興起，不是醫生的老陳突然插嘴：「你們說得容易，若遇到像在加沙那樣軍機專揀醫院來炸，你們還會到那裏救死扶傷嗎？」
沒有人回答這問題，靜默良久，才聽到老張呢喃：「為何世界會變成這樣？」
文：霍泰輝（兒科專科醫生）
（中大榮休教授，專攻新生兒，論盡奇難雜症，月旦醫護界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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