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網站

明藝.小說﹕照相

文章日期:2014年11月08日

【明報專訊】這一年開春,天還寒涼,卻也算有了萬象更新的意思。街上的人事,彷彿都清爽了許多。

昭如帶着笙哥兒,望城南的「天祥」照相館去。若說照相館,自打從廣州傳了來。在襄城也不算是個稀罕玩意兒。可這「天祥」卻有些來歷,開舖面的原是天津梁時泰照相館的一個攝影師。追溯起來便了不得,前清洋務大臣李鴻章和美國總統的一張照相,便是出自梁時泰之手。襄城人,內裏對京津總有些心嚮往之。何況昭如過去這一年,原本也見過許多世面。知道了什麼是好,便愈覺得本地攝影師的笨拙。這一回去「天祥」,卻也因美國的一個奶粉公司叫「貝恩寧」的,舉辦了一個比賽,給中國五歲以下的孩子。愛兒當如母,昭如見報紙上這個叫「健康吾兒」的比賽,辦得是如火如荼。又附上了每期冠軍的照片。可那些小孩子,鮮嫩肥胖,卻沒有一個神采入眼的。昭如便終於有些不服氣,便給笙哥兒報了名。並要交一張報名照,便想起了「天祥」來。

黃包車剛剛停穩,人還沒下來。便有個年輕人奔過來塞給他們一張傳單。仔細一看,是「榮和班」的一張戲報。印得不甚好,上面的人倒是逐一都認得出。其中一人沒見過,是個叫「賽慧貞」的青衣,昭如卻覺得眼熟得很。昭如想起,在天津的一樁憾事,就是始終沒聽上梅老闆的一齣戲。報上說他已然去了美國,演了《刺虎》與《劍舞》,博了洋人的滿堂彩,還給大學授了博士。美國人說是「五萬萬人歡迎的藝術家」。昭如思忖,這五萬萬人裏終究有自己一個,就又有些高興了。

推開相館的門,裏面倒分外清淨,昭如正奇怪着。就見掌櫃的疾步出來,說:「盧夫人光臨,有失遠迎。我着人到府上去,誰知還是慢了一步,抱歉得很。」

昭如便道:「這倒沒什麼,約好的日子,我們自己來不打緊。」

掌櫃的便一陣躊躇,終於說:「夫人說的是。只是今天攝影師給文亭街馮家的三老爺請去了。兩個時辰了,還沒回來呢。」

昭如歎一口氣,說:「馮家的排場自然一向是很大的,上門去,莫不是要拍一張全家福。」

掌櫃應道:「是年底四老爺新添了一位小姐,這不剛滿了百日。要照相紀念。」

昭如微微皺一下眉頭,說:「如此用得了兩個時辰嗎?」

一個小夥計,正用雞毛撣子撣一隻景泰藍花瓶。聽見了,手沒閒着,跟上了一句嘴說:「盧夫人說的是,不過是生了個丫頭,哪怕是個千金又如何?多幾個馮家,我們照相館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掌櫃的狠狠瞪他一眼,喝止住他,正對昭如陪上笑臉。這時候自鳴鐘「噹」地響了一聲,昭如便起身對掌櫃的說:「不如我改日再來吧。」

掌櫃連忙說:「夫人若不嫌棄館內寒素,便多候片刻,我估摸着也快回來了。這過了年,我新添置了些背景。都是着人在上海製的,前兩天剛剛到。夫人也移駕隨我揀選一二,看有沒有襯得上咱小公子的。」

昭如便踩着樓梯,跟他上樓去。笙哥兒一聲不響,緊緊抓着她的手。她就將孩子抱起來。掌櫃回頭看一看,說:「小公子生得真好。」昭如便說:「就是不太說話。」掌櫃說:「水靜流深。我們家那小子,說話跟鼓點子一樣,敲得我腦仁兒都疼。」昭如聽了便笑了,不過做起生意來,能多說幾句總歸是好的。

上了樓來,先是陰黑的,因為蒙着厚厚的絲絨窗簾。沒拉緊,一縷很細的光柱落在地板上,跳躍了一下。光柱裏看得見稀薄的塵在飛舞。掌櫃走到角落裏,拉開了燈。這下豁然開朗了。

三面牆上,各自一個佈景。迎臉兒是很大的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旗幟下掛着先總理孫文先生的畫像,還有一張「三民主義」的橫幅。底下是大理石面兒的辦公桌和椅子,桌上擺着毛筆,公事架和電話。卻都是小了一號的。掌櫃引笙哥兒過去坐下,恰恰好。笙哥兒倒有些發怯,手放在桌子上,摸一摸玻璃鎮紙,又拿下來。掌櫃就捧來一套衣服,先將一頂大蓋帽卡到他頭上。帽子有些大,遮住了半只眼睛。又繫上了一領麻綠色的斗篷。昭如看見是上好的呢絨質地,兩邊綴着黃色的金屬肩章。笙哥兒看上去,就有些威風起來。掌櫃的將斗篷給他緊一緊,說:「小公子,待會兒打起些精神來,咱們要拍一張『將軍相』」。

昭如便輕聲說:「我兒子的脾性,恐怕是當不了將軍的。」掌櫃就笑了:「往後的事誰又知道,商場如沙場,令郎恐怕也少不了一番馳騁。」

另一面牆上的房屋又繽紛些,遠處繪着一片荒黃,是遼遠的沙漠。近處則立着硬紙塑成高大的仙人掌。掌櫃的走過去,從仙人掌後牽出一隻駱駝來。原來仙人掌下面有一道鐵軌。這駱駝步出來,模樣十分逼真。頸上覆着細細的鬃毛,頭可上下點動。掌櫃就將笙哥兒抱起來,讓他在兩個駝峰之間坐着。笙哥兒執起韁繩,坐得很穩,神情是自如怡然的,頗有高瞻遠矚的樣子。掌櫃便道:「我就說,小公子的膽識在後面。」

他們說話間,沒留神笙哥兒已經落下來。待回過神,才看見這孩子正對着第三面佈景,已經看了良久。昭如見佈景上是鱗次櫛比的大廈,有一道大橋,又有一個舉着火炬的洋女人。知道是外國的風景。昭如便問:「這是哪裏?」掌櫃便說:「美國,紐約」。昭如心裏便一陣悸動,脫口道:「便是梅老闆去的地方了。看來真是富麗得很。」掌櫃便說:「其實這兩年國運有些不景氣,不過餓死的駱駝比馬大,氣勢還是足的。」

笙哥兒抬頭仰望了一處紙板的建築。看上去像一支筆,在樓宇中鶴立雞群,接天入雲。掌櫃便彎下身子,在他耳邊說:「小公子,這就是世界第一高樓,叫帝國大廈。要說還沒建成,咱先把它搬了來,拍一張相。趕明兒你自個兒站在這一百多層的樓頂,再拍上一張。拿回來給咱瞅一眼,到時候,怕我老得腿腳都不利索了。」

昭如便在旁邊笑,有些讚歎,說:「人家的照相館都是梅蘭竹菊、龍鳳呈祥。你們店裏倒真是自有一番氣象。」掌櫃的就擺擺手,謙虛道:「夫人言重。現在都講究個與國際接軌,我們『天祥』是不落人後罷了。」

就這麼聊着,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外頭還沒有什麼動靜。掌櫃的便說:「耽誤了夫人這許多功夫,怕是攝影師困住了手腳。」昭如心情已然鬆快,說:「這倒沒什麼,和掌櫃的談了這許多,我婦人家倒見了世面,周遊了世界一番。時候的確不早了,不如我帶着笙哥兒先回去。往後日子長,再來也不遲,只是這孩子長得太快了。」

掌櫃總是舒一口氣,嘴裏不停賠着罪。就這樣謙讓着,昭如母子也就走出了照相館。

(作者是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文﹕葛亮

相關字詞﹕

REL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