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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藝.特輯﹕要怎樣的文學?
——香港科技大學對話紀實

文章日期:2014年11月08日

【明報專訊】對話由被譽為「漂泊思想者」的著名學者劉再復首先發言,他將高行健的文學思想概述為三大要點:

首先,高行健所主張的文學是要告別二十世紀大思路、大思潮的文學。一是從「左」的方面告別「泛馬克思主義」,這不僅指傳統的馬列主義,還包括西方馬克思主義左派,如法國的薩特、德國的法蘭克福學派等。告別泛馬克思主義意味着告別階級鬥爭、社會革命等思潮。二是從「右」的方面告別自由主義。這種原是反封建特權的思想到了二戰後,變成反對共產集權的政治意識形態,而文學一旦落入政治意識形態的框架,就會變成政見的圖解,視野就很狹窄。三是告別老「人道主義」。過去的人道主義主張「大寫的人」、「理想的人」,但大寫人、理想人並不是真實的存在。人是脆弱的、是實實在在的,有人性的弱點。高行健一再強調文學應該面對無限豐富、無限複雜的人之存在,因此,他認為人道主義如果不落實到個人,便是一句空話。

第二,高行健主張告別「文學介入」的大思路。劉再復強調,高行健要的文學是一種「冷的文學」,在他看來,高行健的文學理念區別於古代「文以載道」和「言志抒情」的理念,又區別於現當代思想者包括魯迅、聞一多、毛澤東、劉賓雁等人提出的文學理念。高行健所要的文學不介入政治,也不介入社會,他拒絕文學成為政治的號筒與注腳,也拒絕把文學變成改造世界的戰車與工具。除此之外,劉再復繼續說道,高行健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如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學理念也不附會。高行健認為,文學如果以批評生活、批判社會為出發點,勢必會使文學停留在社會的表層上滑動,從而遠離文學的本性,即離開文學對於人性的開掘,以致喪失文學的人性深度與真實。

最後,劉再復以「獨立不移,自立不同」來概述高行健的文學品格與文學狀態。這也是高行健最根本的文學主張。所謂「獨立不移」,就是確認文學乃是擁有主體性的精神存在,意味着文學應當超越政治、集團、市場與各種主義,唯有如此,作家才能成為精神大自在。「大自在」便是「既不媚左也不媚右;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既不媚上也不媚下;既不媚東也不媚西;既不媚古也不媚今。只知文學的尊嚴高於一切。」 劉再復還說,如果將「獨立不移」視為作家的立身態度,那麽「自立不同」則是高行健的創作理念。高行健認為,文學的可貴之處在於「不同」,而不是「認同」,更不是「雷同」。他的文學鍥而不捨追求的乃是原創性。

冷靜觀察人的困境與自身

針對劉再復的評價,高行健謙虛地回應,他對文學的看法並非新鮮的主張,其實文學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他所作的只是回歸文學的傳統。他以文學經典(如希臘悲劇喜劇、荷馬史詩等)為例,闡述自古以來的經典文學都毫無「主義」的痕迹。

高行健認為人類有「兩部」歷史,一部由作家以冷眼靜觀的筆調寫成,這是一部文學史、文明史;另一部則是由官方編撰之「大寫的」歷史。前者筆透人類生存的種種困境、人性的複雜,包括人類自身的愚蠢,為後世留下冷靜的參照。而後者則歷朝歷代版本各異,其所包含的成敗是非等價值判斷並不可信,正如高行健所說:「各家的歷史有各家的是非,若退一百年看,這些是非都很可笑。」因此,文學不能被各種「主義」所蒙蔽,而應回到清醒的認知,回到自古以來的文學經典傳統。

除了回應自己的文學主張,高行健還強調了作家的位置。在他看來,二十世紀是一個「發瘋」的世紀,始作俑者就是各色的意識形態。以俄國十月革命為例,這個共產主義烏托邦讓人類付出慘重代價,可如今革命前的資本家們以新的方式捲土重來。革命沒有帶來所謂的進步,只留下一宗宗理不清的冤案。高行健精闢指出,這正是因為人類的愚蠢,而人類之所以會愚蠢,皆因人類無法逃避人性的弱點。但老「人道主義」迴避這些弱點,宣講理想中和諧的人與人格,但這樣的人與人格在現實中並不存在。高行健認為,作家面對的正是現實世界,以及人類所面臨的困境與人的愚蠢。除此之外,他同時強調,作家還應正視人的自身。因此,他推重中國禪宗的六祖慧能,慧能主張回到「平常心」,只有這樣,人才能看清自己的混沌、妄念,文學才能清醒地展示人性的真實。

兩位思想者還就「民族主義」、「文學與政治、市場的關係」、「文學的回歸」、「冷文學與熱文學」等話題交換了見解。說到「文學的回歸」,劉再復援引《道德經》中「復歸於樸」的理念,他說道,人生到了晚年,不是爭取更多的財富、功名與權力,而要向童心回歸。他闡釋道,「復歸於樸」包涵三點要義,即回歸質樸的生活,回歸質樸的內心,回歸質樸的語言。其中,回歸質樸的內心最困難,而高行健正體現了這種「內向的回歸」,讓文學回到文學的初衷、傳統、根本,即有感而發,描寫實實在在的、脆弱的、有人性弱點的人,正是回歸文學的出發點。此外,高行健還對「熱文學」(即熱烈擁抱社會是非的文學)發表了看法,他說文學乃是多元的,他的文學主張只是他個人的選擇。作家可以選擇,除了「冷文學」、「熱文學」的分野,文學還呈現其他面貌,但不論是何種文學,關鍵是要寫得真實,這樣的文學才有長久的生命力。

(整理者是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研究生。)

文﹕潘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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