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要結婚了！」收到D的Whatsapp，我在辦公室尖叫出聲。
一時間腦海塞滿了各種的顏色、鮮花、以及種種極致的奢華，然後所有粉紅色泡泡爆破，理智回歸，問：「新郎是誰？」
新郎是誰？這個問句，看似非常不禮貌，但確實有確認的必要。
原因絕非D水性楊花，換畫神速，而是印度女生的婚配大事本來就身不由己。
對了！忘了介紹，D是個土生土長的印度姑娘，時年27歲。
另一邊廂依然已讀不回，但我已暗下決定，這個印度婚禮，我去定了！
砧板上的女人
還記得那個濕冷的二月，在倫敦牛津街的人潮中，D接到電話後一臉微妙的表情，「父母幫我安排了相親。就在這個星期六」。當時，她25歲，如花似玉的年紀，在幾千公里外的新德里還有一個交往幾年，愛得死去活來的男友。
相親，之於當時的我，是一個歷史概念，與纏足屬同類事情。而且，我不明白作為世界級名校的碩士生（後來更一級榮譽畢業），家境富有，典型印度美女，為何還不能有婚姻自主權。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太老了。」
「你不過是25歲！」
「你不明白。在印度，25歲還未出嫁，幾乎是不被容許。」
22歲的我確實不明白，雖然到現在26歲的我還是不明白，為何在21世紀結婚還是被視為必然，彷彿你不結婚就違背了整個社會對你的期許？不論你身處的是印度還是香港，為何女人到了所謂的「適婚年齡」，就便如砧板上的豬肉一樣，被粗魯的秤斤論両，待價而沽？
最令我百思不解的是，「你不是有個感情穩定的男友A嗎？」
「你不明白。他兄長尚未婚配，作為弟弟的A不能踰越，我亦無資格要求他這樣做。」
「這是21世紀，還有媒妁婚姻？」
相對於我的憤憤不平，被相親的她反過來安撫我，神情幾乎帶點慷慨就義。「相信我，親愛的，相親，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婚姻與愛情：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就在D相親的那天，我捧着溫熱的chai latte，在Covent garden一間咖啡室內，帶着無數的問號，請教印度男友人N。N，27歲，金融才俊，來自印度南方的一個城市，未婚，無穩定女友，原因是不想浪費時間。
「若視結婚為終極目標，那麼自由戀愛和媒妁婚姻在原則上是殊途同歸。」可別以為新一代會非常不恥媒妁婚姻這個傳統。事實上，相當多的印裔年輕人依然選擇相親以尋覓另一半，原因恰恰在於相親免卻了不少自由戀愛所帶來的煩惱：例如不用擔心投放過多時間於一段或會無疾而終的感情。而且，愈來愈多印度的父母會在挑選合適結婚對象後，讓子女自行約會，再決定是否有進一步的發展空間。
「但你怎麼可能嫁或娶一個你不怎麼愛的人？」
「嘻！香港女孩！我們不是不愛，只是還未愛上。這純粹是先後次序有別。在印度，婚姻與愛情可以是平行發展，而非西方社會一般認為的互為因果。」他認為很多因戀愛而結合的婚姻一開始就像沸水，但如沒有持續保溫，兩個人的關係就可能由沸點陷入冰點；媒妁婚姻剛開始則像壺冷水，但隨着時間而慢慢升溫和沸騰。以他父母為例，原為陌生人的二人，婚後的感情升溫簡直有如猛火加熱。
這男人一副輕鬆的模樣讓我覺得他低估了我內心的焦急，遂威脅他有朝一日，父母會把他五花大綁，逼令他娶一個種姓相同、星象脗合、口鼻「可能」齊全但素未謀面的「嬌妻」。N哭笑不得，揶揄我被西方媒體洗腦，過度妖魔化媒妁婚姻。
我不甘心，繼續發問：「萬一婚後你發現真的不愛她，那怎麼辦？」
「婚姻，無論如何，也是場賭注，現在的你又怎能確保十年後依然愛同一個人？分別只在於自由戀愛講究熟知對方一切才下注，媒妁婚姻則是先下注，然後用一生去學習愛以及包容對方。」
看着我依然悶悶不樂，N呷一口濃濃的咖啡。「記住，這只是文化差異，不代表我們這一套一定是錯。（it is not wrong, it's just different.）祝福D吧！她需要你的祝福！」
未知是否我誠心的期許感動了印度教三百三十萬個神明：D接下來的相親都無疾而終，春來秋去，轉眼又到考試季節，再來就是畢業論文的死線逼近，加上D家裏後來發生大事，結果，一直到我倆離開倫敦，她的婚姻大事都不再被提起。
馬拉松式的印度婚禮——
想着想着，我就來到印度，坐在D位於新德里的家中以彩綢和鮮花搭起的帳篷下，靜靜的等待祭司誦讀祈禱，以迎請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象神（Ganesha）參與婚禮，並祝福新人。
然而，在參與三日三夜的婚禮後，我真心認為印度婚禮規模之大、儀式及環節之多，實在亟需神明的保佑才可順利進行。事實上，本人於婚禮上撞板經驗之豐富甚至讓我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衰神上身。
例如第一天Mehndi儀式上，我就名副其實把自己弄得一團糟。Mehndi為一種人體彩繪藝術，象徵婚姻中的愛的力量，是新娘身上極為重要的裝飾。未來婆婆用一種叫Henna的天然植物顏料，為新娘點下第一筆彩繪後，資深的手繪師就會接手，在新娘的手腳畫上極為複雜而漂亮的圖案。其他女眷也可在手上繪上比較簡單的圖案。對比新娘需僵直四肢八個小時以完成身上的複雜彩繪，我覺得自己手上那小小的mehndi簡直不足為患，於是忽略了必須等待顏料完全乾透才可運用雙手的警告，結果手執一杯冰水後，手心美麗的羽毛繁花圖案瞬間糊作一團。
烏龍事一浪接一浪。第二天的重頭戲為晚上的Sangeet派對。Sangeet的古意為「一起唱歌」，不論新人、雙方的親友都傾力演出：新娘的父親扮演007為愛女獻舞更掀起當晚的高潮，而親家見他玩得興起，更即興參與其表演，場面非常熱鬧。不過，當——我駭然發現每個伴娘團的成員都必須上台大跳寶萊塢舞蹈，我真的笑不出來！小妹受不了婚禮上那些極辣和油膩的印度傳統料理，拉肚子都快虛脫，哪有餘力跳舞？唯有事後補鑊，挑燈夜練，最後拍片，向新娘賠罪 。
不過若論震撼程度，第三晚的迎親過程絕對是技術性擊倒。 頭戴傳統頭巾的新郎騎着白馬，帶領一列穿金戴銀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的前往迎娶新娘。一路上，笙歌聒耳，鼓樂喧天，而新娘家亦派出送親隊伍會假意阻撓迎親隊伍，最後，雙方就演變成一場五光十色的舞術格鬥。然而，很多男賓客在這時已經醉得一塌糊塗，所以機械舞、寶萊塢舞蹈，甚至是彷彿抽筋般蠕動身體的舞姿，傾巢而出。這一路的群魔亂舞，玩的實在興奮，結果短短三百米就走了三個多小時。
然後，彷彿經歷了千山萬水，新郎終於見到他的新娘。
真。結婚儀式
祭司一邊誦經，一邊將新郎的衣服和新娘的紗麗綁在一起，象徵他們喜結良緣。接着兩人互獻花環，手牽手，坐在燃燒的火盆旁邊，向Agni（火神）獻上糖、大米、豆子、酥油和樹葉等象徵富足美滿的物品，同時祈願婚後的幸福和健康。隨後，新郎和新娘以火神為證，繞火連轉七圈，每轉一圈說一句誓言，如忠貞不二和同甘共苦。更浪漫的一說則為，七圈代表相守七輩子。新加坡朋友聽後，一臉驚恐，驚呼：「這麼長？」
我不清楚七輩子到底有多長。望着火光下更顯華麗的紅金二色，我想到的卻是幾天前我們還未被色彩、祝福唱頌以及無數習俗禮儀淹沒時，那個在她家裏，只有我倆的短暫對話。
「怎能認定他就是MR. RIGHT？」
突然，有人敲門，就見D的男友——當時的未婚夫，現在的丈夫——A伸頭進來，笑得腼腆，原來他不小心弄壞了她媽媽Diwali（光明節）的彩沙裝飾，需要D幫忙一起毁滅罪證。
「看！他怎可能是MR. RIGHT！」D一邊笑罵，一邊走向那個將於她共度一生的男人，然後突然回頭，向我眨眼。「我想，那是一種我知道人生很不容易，而我倆都不完美，但我就是想陪着他，並且願意和他盡最大努力一起面對的感覺吧。」
當年牛津街上那道身影、當日笑意盈盈的待嫁女孩與眼前無比動人的新娘重疊起來。我突然意識到：婚禮可以是童話式（有錢人的印度婚禮尤為誇張），但婚姻不可以，因為後者包含着承諾、責任以及很多的退讓磨合。無論是相親結合或是自由戀愛，每對夫妻都需要面對這些問題。所以，我不祝福他們生活從此happily ever after，因為那不是真實的人生。但我祝願他們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唯一的問題是，我今次的祈願出自詩經的古文，印度教神明需要一個翻譯嗎？
真愛無敵？ 種姓規範 難以跨越
真愛要經得起考驗，但在種姓制度根深柢固的印度，真愛帶來的考驗似乎特別多：印度每年因跨越種姓階級或宗教藩籬結婚，而被「榮譽處決」的人依然多不勝數。為愛而死不是天方夜譚，而是血淋淋的事實。
種姓制度將印度人依階級高低區分為婆羅門（Brahmins，祭司）、剎帝利（Kshatriyas，武士）、吠舍（Vaisyas，農商）與首陀羅（Sudras，奴隸或勞工）。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賤民，永生永世從事清潔穢物的工作，譬如清掃街道與廁所、火化屍體等，因此不配列入任何種姓。傳統上不同種姓有不同職業，而且基本上老死不相往來，連坐在一起吃飯都是不允許的。
制度廢除 觀念深植社會
雖說印度於一九四七年脫離英國殖民統治獨立後，就立法廢除種姓制度並禁止各種種姓分類與歧視，然而歷經千年，它早已成為一套超然於國家法規的社會規範，人們視之為天條，互相監察、審判。所以在實際社會運作與生活上，如婚姻選擇，此制度依然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從前，父親們只會在自己社交圈中為子女尋找合適的婚配人選。這使維持相同種姓和宗教的婚姻簡直毫無難度。盲婚啞嫁嗎？沒所謂，門當戶對就好。沒有愛情嗎？不要緊，你可以嘗試婚後培養。反正，對印度人而言，婚姻是生命和家庭的延續，所以找配偶不是找心動的那位，而是，找一個能一起經營家庭的隊友（最好就是能一起撐過50年、忍耐力如曱甴般頑強）。愛情不過是小小的玩意，有什麼了不起。
新一代追求自由戀愛
不過隨着社會的急速發展、西方文化的滲入、教育水平提升以及生活模式改變，當地年輕人愈來愈重視捍衛自己的未來。手機的出現、交友應用程式如Tinder、Woo和TrulyMadly或社交媒體如Facebook的流行，更漸漸改變傳統盲婚啞嫁的相親模式。這一切也使愈來愈多的年輕人不再滿足於父母安排的媒妁婚姻，堅持追求自由戀愛。這一邊廂有印度教男孩愛上穆斯林女孩，另一邊廂則有婆羅門與首陀羅的一對，甚至有人與達利族（Dalit，賤民階級）結合。
儘管在各方壓力下，這個群體的人數佔總體比例依然不高，但至少突破種姓階級或跨越宗教藩籬的情侶不再是鳳毛麟角。更令人期待的是，終有一天，愛或能使印度社會走出種姓制度這個植根千年的文化枷鎖。即使這一切的進展非常非常緩慢，前路也充滿棘刺，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而前路，還是一直存在。
在此，祝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讓「為愛而死」僅存於韓劇和Bollywood電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