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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專訪李志清】 小書迷變御用畫家 下筆宛如百花錯拳

文章日期:2017年04月04日

【明報專訊】金庸這個人,大巧若拙;金庸的小說,包羅萬象。李志清如此形容。

李志清與金庸結緣於一九九六年。那年,日本德間書店打算出版日文版的金庸小說,負責監修的岡崎由美邀請他為金庸全集繪畫封面和插圖,這是首次有出版社聘人專門為金庸小說畫封面,此前,小說的封面大都是中國古代山水畫。翌年,岡崎由美來港與金庸會面,邀請李志清來晚宴,得初見金庸——他口中的「查生」,也許是太興奮吧,他竟只記得飯桌上那碗拆了肉的大閘蟹,又貴又美味,查太笑說查生飯後要跑三個圈減肥。那時,他向金庸取簽名,金庸匆匆提字:「飄逸畫筆,圖風雲人物。」

金庸如何看漫畫?「不要改動太多」

一九九七年,李志清離開自己第一份工作、工作了十七年的文化傳信。是時候往外闖。他初次創業,在衡量商業因素與個人興趣後,決定向金庸取《射鵰英雄傳》版權,畫成漫畫。他為小說人物繪畫了一系列造型,拿給金庸看,李志清說金庸非常滿意,提議不如不賣版權了,兩人合作成立出版社吧!兩人成立了明河(創文)出版社,六年間,出版了《射鵰英雄傳》和《笑傲江湖》兩部漫畫,漫畫先後在中國大陸、港台和新加坡等地大熱起來。

從小說讀者變成合作伙伴,兩人漸漸多了機會碰面,有時,金庸會出席漫畫慶功宴。第一冊《射鵰英雄傳》漫畫出版後,是第一場慶功宴,當晚金庸才初讀這冊漫畫,然後在書上提字:「志清兄:合作愉快,至感恩惠。金庸。」他有點興奮,有點感動,戰戰兢兢地問金庸有什麼要改良?金庸答:「不要改動太多。」他一笑,說第一冊改動太多可是已經出版了,以後不會這樣,請放心。「其實我不是改寫故事,但我要為漫畫這種載體尋找新的敘事節奏和處理方式。我們要放大漫畫的長處,例如電影不能拍攝神鵰細微的眼神或神態變化,漫畫卻可以畫神鵰的眼神。」

後來有次,他們一同到台灣出席新書發布會,台上,兩人握手供記者拍照,沒幾秒,金庸想縮手,他立時用力握住金庸的手,如是者「角力」幾回,台下仍有記者說未拍照,希望他們保持握手姿勢。他想起最近美國總統特朗普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十數秒握手,他真像那個捉住別人的手不肯放的特朗普,幸好查生厚道,沒有像安倍晉三一樣翻他白眼。

為何不畫盡整個金庸系列?

每月出版一冊漫畫,六年時間畫完金庸兩部小說。以後,他就停止了金庸小說的漫畫創作。其實,他在畫《笑傲江湖》時得了頸椎病,可是漫畫版權都簽出了,他只能硬着頭皮、忍受痛楚日夜趕工。他無法好好休息,更無暇閱讀任何一本書以吸收新知識。真疲累,畫完《笑傲江湖》後,他必須休息,而後來也沒有再畫金庸小說漫畫了,一來是因為畫漫畫必須大量人手配合,二來是怕被定型。「雖然很多人叫我把整個金庸系列畫出來,但真是這樣就畫一輩子嗎?我希望我的創作會有更多變化。」

以後,他繼續創作武俠山水畫,其中一些與金庸小說的場景、哲理、人物有關。從前常畫金庸筆下的武俠,漸漸有了武俠情意結,常常在中國山水畫裏點綴一些細小的、正在比武過招的武俠,而傳統中國山水畫的人物通常是在下棋、騎驢、看書,甚少動刀動槍。他的武俠山水畫大受歡迎,愈來愈多人找他畫水墨畫,漸漸他又好像被歸類了。「旁人很喜歡把人定型,我其實不止這樣。」他曾畫下一幅名為《定型》的水彩畫,就是以此為創作意念。

他認為武俠題材與水墨畫最相襯,等於黃山的煙雲也確實與水墨畫最相襯,不過,漫畫與水墨各有其樂趣與高度,是因為創作的目的有異,繪畫方式才會不同。封面、插圖、漫畫的載體是書,必須遷就書本大小來創作,如果畫作太大,就很難掃描成電子檔使用;至於水墨畫,則直接在現場展示給觀眾看,為求一種震撼的視覺效果,必須畫得大幅。所以他不會覺得只有漫畫或水墨才最能表現金庸小說的神緒。「其實創作的每一次就是一次,每一幅作品也是一幅作品,我不會因為繪畫這幅作品而覺得清淡留白就是最好,有時我也要畫萬馬奔騰、組織嚴密的畫作。一張畫不代表一個人的風格。」

一讀再讀 領略蓋世武功要訣

認識金庸前,他與金庸的小說結緣於十六七歲。那時他看見哥哥追看從公共圖書館借來的《射鵰英雄傳》,便與哥哥一起追看,他一看便着了魔,一口氣看完了整本小說,為怕母親責罵,還躲在被窩裏看。其實他十二三歲就愛到公共圖書館看書,可是他一到圖書館便被各種各樣的畫冊吸引,一直徘徊在美術書架前,不知道旁邊的小說書架放着一整排金庸小說。

那時,他住在大圍的白田村,這條村依城門河而建,從大圍到沙田的河岸,全是農田。他的左鄰右里幾乎都是農夫,而他們家則經營小店舖,生活貧窮,常常要走到一牆之隔的有錢人家裏挑蓮子芯來幫補家計,即使那裏又有蜜蜂又有惡狗。回家後,看見桌上一堆等待加工的塑膠花,亮起燈,又得繼續工作。閒時他會畫畫或到圖書館看書,有時靜候火車駛來然後快速跑過車軌,有時又把硬幣放在車軌上,待火車輾得硬幣彎彎的,那種變化真好看。

他十八歲,他的二哥看見《青報》招聘漫畫助理,着他應徵,他入職《青報》半年後,雜誌成文化傳信旗下,而他一待便是十七年。他很喜歡畫畫,常常在想當初如果看見的是其他類型的繪畫工作,例如廣告,他大概也會一直從事廣告業。如果不是當初看了金庸小說,大概也不會有這段插曲:文化傳信安排他畫鬼故事,作品大受歡迎,公司與讀者都把他定型為鬼古漫畫家,可是他愈畫鬼古就愈覺得整個人暮氣沉沉。他想跳出鬼古的創作畫畫,向公司提議畫武俠漫畫,公司反對,說市場已有大量武俠漫畫,一輪拉鋸後,他開始創作武俠鬼故事。

後來就是與金庸相識、創作金庸小說漫畫,因工作而不斷翻閱金庸小說,少年時看不懂的結構佈局與弦外之音,現在大概了解,而且愈讀愈多體會,一些小說哲理更影響了他的人生觀與繪畫觀。「我最近在畫一幅百花錯拳,這招式的高明度是『錯』。很多擁有專門知識或成名的人,會有定見、成見,而這些成見正是他們最後落敗的原因,他們總是以為太極拳或洪拳就一定是這樣打,但亂打一通的百花錯拳卻把他們統統打敗。我們看東西不要有自己的成見,你的既有知識不一定對,有成見就無法吸收新知識,眼界不會開,我們常常說一個杯滿水了就不能再加水,你要把杯倒空,好像狗雜種石破天是因為他的杯是空的,才能學會絕世武功。」

白描大型武俠場景 互動同樂

轉眼數十年,大圍沙田那些河流與車軌之間的農田全部變成高樓大廈,他的出生地「新醫院」不出五十米範圍,建了一座香港文化博物館。如今文化博物館設置金庸館,他攜着畫作「回鄉」了,把畫作借予金庸館展覽。他又為互動遊戲「大俠遊蹤」繪畫武俠,這次,他畫了十幾幅尺寸頗大的白描。「通常白描的尺寸較小,但金庸的故事場景很豐富,可以配合電腦互動來繪畫的大幅白描,對我來說是幾好玩的挑戰。」有時漫畫,有時水墨,有時白描,下筆時,他一再想起《俠客行》的石破天、《書劍恩仇錄》的百花錯拳。

所謂蓋世武功,習武者的心思絕無定見。

■李志清

香港畫家,一九六三年生於香港,長期從事漫畫工作,乃最早期在日本發表漫畫作品的香港漫畫家,其水彩作品曾入選一九九二年香港當代藝術雙年展,現為香港藝術館收藏。其代表作包括《三國志》、《孫子兵法》等。自一九九七年與金庸相識,多次繪畫金庸武俠小說封面、插圖,及以其小說為題材的漫畫、水墨、郵票等作品,是其中一個「金庸御用畫家」。

文:趙曉彤

圖:劉焌陶、受訪者提供

編輯:林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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