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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位達人中學老師周子恩 第一課講愛國 唔係你教學生就聽

文章日期:2019年08月11日

【明報專訊】社會氣氛仍然滾燙,不到一個月即將開學,連登已響起戰鼓,「真.罷課,係接下來最大既(嘅)武器,決定運動成敗」。這個post的出現,大家都知只是遲早。

中學輔導老師周子恩的憂慮一層又一層,「雖然罷課不是第一次在香港發生,但今次不同之處是六月開始師生溝通一直不足,無法準確評估學生具體情况,包括心理、家庭關係等」;還有國慶十月一日,年輕人會否再升級;家長與學生出現嚴重分歧,「校內老師或社工本來可以頂住一陣進行溝通,但開唔到學,老師根本無位入」,家長與學生的衝突如何調解?

搞知識分子聯署 傳入中台

港澳辦官員在北京說,不能全怨年輕人,都是因為香港的學校第一課沒教熱愛祖國。

從事教育接近二十年,係咪你唔啱呀周老師?「我明白他們的想法。但這個想法是否幫到件事?起碼短期內幫不到。第一,老師是否可由上而下用高壓的手腕去教學生?就算我們很想做到,都做不到。你說第一課講愛國教育,我可以講,一開頭講沒有國哪有家都得,但我講完之後是否得到它要的效果?甚至會否令我們都被訕笑?」像近日興起玩北京記者會常用字眼的Bingo遊戲,他很熟悉官方用語,「內地愛講含金量」,以為老師說一句話,學生會捧着當寶。「而這個誤判已很長期。」

運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有朋友曾獻計,不如一班老師手挽手擋在警察與示威者中間……「唔好啦,真係唔好啦,已經不是那回事。」他在我面前抱着頭,重演聽到時的反應,「我忍不住跟他說,不如你落site睇吓,唔得好耐喇。我們這套模式在六月下旬已行不通」。作為輔導老師,他深知學生的心理狀態,佔中時都做過樹窿,他澄清今次訪問中談及的年輕人,絕不止自己任教的學生。

他選擇在另一個位置爬山,參與籌備《一群公共知識分子聯署》,提出「行政長官應考慮特赦涉案者」等六項呼籲,聯署名單不乏名人學者。但在波濤洶湧的局勢之中,明知做中間人唔work,還要發這樣一份內容和理非到唔和理非的聲明?果不其然,香港社會無甚迴響。不知同路人想法是否相同,但他說:「預咗,我預咗係廢。」然而在他眼內,聯署內容的對象不是香港人,「現時內地和台灣都有人在傳。為何說是『公共知識分子』?香港沒人會用這個字,我不是想在香港造noise」。

交流團變質 通識達目標

周子恩曾任教通識科,是網上通識頻道「三師會」成員,現時教中文。他笑得曖昧:「我好愛國㗎。」如果前特首董建華要說通識科,不如先談談他搞的國情教育,「當年的國情教育令我都好動容,如果大家有留意,二○○七、○八年以前,香港年輕人對國家認同感高到不得了,我勁去大陸交流,勁返大陸考察」。後來他拒絕再帶學生交流團,「以前一個十日團,總有一日半日可以由學生自己做project,因應國內的議題做探訪。我當年做過三農問題,雖說北京哪有什麼三農,但帶學生去農村,他們會主動覺得城鄉有差距,想投入國內做些工作」。直至「國情教育」開始變為「國民教育」,「很多團是飲飲食食,沒有討論,只看景點」。近期都有後生仔向他傾訴,掙扎着要不要參加學校交流團,怕被洗腦,「誰知原來完全不洗腦,但不知做過什麼。他們最後也是圍住傾香港發生的事,其實沒有意思」,「董建華要講教育問題,第一件事請他找來幾任教育局長及副局長,問他們有沒有看清楚運作,我亦曾兜口兜面跟中聯辦的人說,請徹查承辦這些旅行團的團體是什麼人」。

「我必須講,通識教育完全達到他們想要的目標,讓學生獨立思考。」還在教通識時,他做過各種實驗。一般討論會給學生正反資料各一半,「學生最後支持哪方,是他們的自主選擇」,但他試過將比例調整到七比三,「七是支持建制,三是對家,向學生提供更多支持建制的資料」,「那時是談內地污染,說到國家為何解決不了問題,我提及很多掣肘,說到多麼感動,不過sorry,學生答題時還是選擇另外一邊」。他又親身去看韓農示威,「我常教學生不要只看二手資料,有機會要看一手的」。結果自己捉蟲,學生說不能只靠道聽塗說認識韓農。「那時不同現在,香港人覺得那不是人去的地方。他們落場危險,唯有我去拍照吧,咁大個仔都要食吓催淚彈。」

老師衝突無身位 另覓方法爬山

今時哪同往日。雨傘運動時他在街頭「自修室」做過「輔導佬」,六‧一二時想說立個「冷靜區」,「還在想如何車個booth到場,已爆到過來。那次之後形勢已完全轉變,不再需要輔導」,「有廿幾歲的舊生跟我說,他此後很多個晚上還聽到警察的長盾鑿地聲。他根本沒想過自己是前線,在中信橋點會有事?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現在說來,恍如隔世。「𠵱家濕碎啦。我好憎一個說法是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ost喇咩?如果那是地震,還在震呀。」他知道大量離家出走個案,「多到不得了,好慘。有些家長不是因為政見不同,是出於愛,擔心小朋友出事,只是他們的表達方式是鬧。不止家長的問題,有時雙方溝通好差,試想想,一個看大台,另一邊落過site。落過site的人,不要說generation gap,就算同年紀,落過沒落過都是兩種感覺」。

「我曾經以為溝通是work。」因為他有過「被統戰」的經驗,「年輕時寫文章月旦時事,有人會捉我去傾,我學識表達意見原來有着數,說出對國家的看法會有效果,我是被這樣教育出來的」。但他邀請過「衝衝子」一同上港台節目《講東講西》,「他們學到的是講乜做乜政府都唔聽,我跟小朋友講我的神話故事,他說『我終於明點解你哋班人為何會這樣』。阿叔同佢哋唔係差好遠咋陰功,十多廿年而已」。沙田新城市衝突,他甚至跟建制人士研究過,「不如我們穿反光衣,豎支中立旗,整個月亮乜鬼都好,誰要走就跟我走」,「那天我發現唔work,如果我帶了學生離開現場,先說警方可能抄牌,我咪送頭?第二,我不明為何細路要信我們」。

用人脈博一博 拉攏依然難

「我們在做什麼角色?社工有證,叫警察不要推進讓示威者走,警察覺得阻差辦公,前線覺得扮大台,兩陣對壘毫無迴轉。」他判斷老師在衝突現場早已「沒有身位」,「我轉了心境,希望用另一個層面去做」。輔導工作做過,「有人輕生就去執,嗌交就去勸,做遍輔導的事,都要轟轟烈烈做一次。唯一可以做是拿自己的人脈關係出來,博一博」。八月三日發表的公共知識分子聯署循循勸世:「目下困局,源於特區政府之施政與民眾訴求南轅北轍,理性討論空間益窄。現况殘酷,抗爭者中已有多人不惜以死明志,以殉道者之姿,冀引起政府及社會關注。此外,警方的執法行動和鎮壓手法愈見強硬,最終導致雙方武力不斷升級。若任由衝突持續,勢必傷及人命」,周子恩是聲明起草者之一,他說內容多番改動,「沒大動的是引言部分,我自己強調要寫,是因為要提及兩方的common ground,才有調解的可能。我們比年輕人知得多,亦比上面的叔父輩明白後生多些,我們這班中坑就做這個角色」。

用詞溫和至此,拉攏仍然難,一些字眼改動都會引致有人選擇退出。「我們在不同範疇儲了很多人脈關係,傷的不是中子彈,是關係的破裂。有些人可能參與聯署就會被照肺。」他與朱浩霆、陳成斌、周穎進共同發表文章〈為何400名跨光譜公知要站出來〉,就談到單是特赦一點便最具爭議性。但看在香港人眼內,聲明六大要求:撤回修例、堅持法治公平公義、保持克制、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特赦、恢復社會契約,在緊張時局下,可說沒有新意。「直情冇寫過嘢」,社會沒有反應,「預咗,我除埋條底褲出來都唔會有人理。但千萬分之一的機會都要博,哪怕有一個機會,其中一個聯署者,能郁到上面什麼人,我都覺得值得做」。他說細心留意,名單內包含有趣名字。

就算被當鬼 都要講溝通

都是一個星期前的事了,眼下時局變化,幾小時都嫌長。就問一句,當衝突暴力升級,是不是核爆都不割席?「如果行動愈來愈暴力,勸到就勸,我認識的學生,我會勸他想清楚。唯有用最老土的鬼論去講,我好明年輕人去到某個位,一亂唔知做乜,就會搵啲嘢做。」他說:「我驚㗎。」沉吟好一會,「做得靚會讚,唔靚一定要講,你捉住高官四歲孫女倒吊,我都會救人先啦。令事情反轉的,為何不能抨擊?」前線會說你不明現場的困境,不要亂說嗎?「那我接觸到的前線不是這些。我跟他們傾以上的問題,都幾smooth,未試過被人指住個鼻鬧『你又不在前線擋?』我會讓他見到,我尊重大家的不同。我們本來就不同,才分劍和盾吧。如果劍又係盾,盾又係劍,我好亂喎大佬。」他又搞鬼地抱頭,「如果不是互相尊重,這場運動就沒辦法run下去。阿叔都爬緊山㗎。我都試過被人罵,便私下跟他說,我們大家都在爬山,不過我爬的是用多年人情,希望帶來些變化,等你哋個山唔使咁爬法。如果你想我去前線爬,到時若要抬走個二百幾磅的人,都冇着數」。

但他亦避免做冷氣軍師,「我盡量不提攻略,應該走東門還是西門那種,以前我會做,今次不會,因為他們已是有機的系統,不容許我這樣做」。變化太快,「亂點河馬我唔識做」,「我之前寫過暴力的定義,都已經過晒條線。當警察隊員佐級協會主席林志偉叫人做曱甴,我哋叫人做警犬,大家都唔當大家係人」。如果細路問你應不應該衝?「我會叫人做什麼好的事,不會叫人勿做什麼,你叫他不要做,就是在鼓勵他做。在這個狀態,你叫唔好衝,即係衝啦;唔好玩火系呀,即係燒啦。你要明白他們的心理狀態,講唔到、解決唔到。」

叫人做什麼 不叫人勿做什麼

他發過一個夢,「是真的夢。在敘利亞的戰地醫院,猛搓一個中了十粒彈的人,是廢的,但你都會搓,不會停」。如果你問他做所有事都沒有什麼效果,為何還要做,這是他的態度。「我郁唔到衝的𡃁仔,某程度上更覺得不應該郁。一定是郁有權力的人。」他相信「我們像條河,每個角色郁一郁,不會知它流向哪裏」,「我都跟學生講歷史,說你唔好急啦,呢單嘢可能你個仔那代先有」。在此關頭還會這樣說?「會。」如果他們問你要衝到什麼地步?「我會跟他講法例,有什麼危險、後果,我會講,不會為他計。但為了頭盔我會說,我是老師,會叫你不要做。」

其實怕不怕有一天,年輕人跟你說,唔知頭唔知路就唔好講?「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發覺聽他們說話一點都不明白,我就唔撈,冇資格做老師。只是說對我自己而言是這樣。」看來是這位輔導老師的職業病,他以鬼馬態度圓場,「他們開始講韓星嗰排,我都好大鑊、好困擾」,又抱頭,「終於識泫雅就開心番」。老師評時事,都有中箭危險,你何以不戴番個口罩受訪?「我諗過個身位嘅。一定要有些人不怕開名企出來講,如果我這種言論的人都收工……我都鬼到唔鬼㗎啦,兩邊都同情,係唔同情高官。如果我都唔得,我會毫不猶豫收山。」他回想一下訪問,認真道:「我既沒講大話,」再笑笑,「又愛國,係咪先?」

文 // 曾曉玲

圖 // 曾憲宗、資料圖片

編輯 //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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