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倩彤「沼澤地」個展 從牀單鬼到維根斯坦的沉默

文章日期:2020年01月24日

【明報專訊】一隻隻小鬼在場內「游走」至人的腳邊,欲語還休。你貪可愛欲摸摸其頭,卻又怕冷不防被吃掉,因此還是如平日看展覽般,保持距離。本地藝術家何倩彤舉行最新個人展覽「沼澤地」,除繼續以鉛筆及顏色筆繪畫,今次嘗試加入較多裝置作品。創作時期正正遇上本港社運爆發,藝術家坦言「是,好痛好痛」,卻感受到沼氣中的另類作用:「這種痛,有今生沒來世。」

近年於不少本地聯展均可見到何倩彤身影,專訪她倒是第一次。有些藝術家很怕談自己的創作,何倩彤卻屬表達能力強,亦不怕將創作化為語句文字表達,自己撰寫場刊作品簡介。一時說電影,一時跳至文學書籍,話題相當豐富。說及主題沼澤,她形容「沼澤荒蕪蒙塵,但也因其放任沉積,而暗藏一個生機茂然的宇宙」。展場之中,作品均包含某種矛盾的特質。

「鬼明明死了但有如生勾勾出現,好像是某些地方亡了,但仍對世界有好大影響,陰魂不散。」何倩彤說。身為電影發燒友的她,留意到恐怖電影內容不時回應國家或民族創傷,具強烈政治隱喻。漸漸對「牀單鬼」着迷,她想到以消失的帝國及地區旗幟融為雕塑,挑選英殖香港、滿洲國、琉球王國、東德、蘇聯遠至非洲比亞法拉共和國等共9支旗幟,創作成《死皮》。牀單鬼不是猙獰鬼魂的模樣,具無聊惡作劇的感覺,幾歲小孩鑽進被子都可扮到,隨意輕易的本質卻反襯國家、身分、文化消失等重量。貌似可愛,卻是勾引觀察討論的圈套,她像稱讚孩童般摸一摸牀單鬼的頭說:「當我向人介紹這些叫『國旗鬼』,有些人會立即糾正我,說『此些不全部是國旗,因為香港不曾是國家,不可如此叫』,就很敏感。」

「選擇準則是我自己對那地方的故事有感覺吧,那也一定和香港的身分有關,畢竟是我土生土長作出之反應。」她接道,蒐集資料期間發現許多地域跟本土面臨的問題相似。藝術家從夏威夷王國旗幟說起,眼前小鬼披上黃、綠、紅的鮮色布料。如果在網上搜尋夏威夷王國歷史,可見18世紀地方立國後的國旗,旗上包含英國國旗圖案,跟雕塑上的並不一樣。何倩彤解釋使用的是被稱為原住民旗的Kanaka Maoli Flag,不少人在家中懸掛此旗,或在YouTube興奮地介紹,遊行時亦常見。有指這旗源於夏威夷王國被英國海軍進佔前曾揚起,另指旗幟於1990年代設計而成,惟歷史學家至今未能肯定旗幟歷史出處。何倩彤接道:「歷史很多時告訴你一些事情不存在,但當你對那東西有很強烈的認同時,那旗就發揮了作用,是不是官方認可又有什麼所謂?這是存在的啊。」

沒有摩擦力的完美世界

觸及政治與家國等恍如龐大之物,繼續在沼澤地游走,將發現更多親密感。藝術家創作有關哲學家維根斯坦的作品《他卻切切想着那片純粹的冰原》,在發光的平面上置着一張張書本內頁。何倩彤解釋,維根斯坦鑽研語言哲學,但發現世上仍有很多事情是語言沒法討論及闡述的,對此等事情他強調以沉默應對。研究語言的人,提醒人沉默之重要。她解釋:「維根斯坦身邊有個阿姨生病,說自己很辛苦,辛苦到有如被車撞。維根斯坦立即說,『你是狗嗎,你被車撞過嗎』,他難以明白為何人要說一些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的東西,但人就是會說『廢話』。」她接道:「我對這些很固執的人有種着迷,即使他可能被人感到格格不入。」

她把其他人描述維根斯坦書籍中的空白頁割下來,代表一個人總無法完全闡述另一個人,面對這種缺失,便要留白應對,即如哲學家所指的沉默。作品明明該是空白頁,紙上卻透出圖片及文字,藝術家解釋這是紙張另一面印有的內容。如果下方沒有打燈,只會見到空白一頁,現則營造說與不說的假象。這平滑的「燈箱」靈感來自戴力渣文執導電影《維根斯坦》(1993):「戲中在維根斯坦死前有個故事,說他想用很純粹的邏輯去建構一個世界,但他一踩隻腳上去就滑倒。因為太完美的世界沒有摩擦力,沒人能在當中生存,他所以離開此地,在現實腳踏實地生活。不過,他依然常常想着那片冰原,認為世界應該是如此的。他很想追求心中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但失敗了。」

話雖哲學,其實不過是人與人每天的溝通。藝術家作品亦顯然呈現自己的日常生活,包括耳邊持續響起美國民謠唱作人Sufjan Stevens的歌曲,正是其創作起點。Sufjan Stevens許多歌詞講述自己講不出感受,但又繼續寫歌寫詞。何倩彤將其3首歌曲化為畫作,利用鉛筆與墨水繪出樂譜,並配有圖像。眼前有啟發自歌曲Death with Dignity(2015)的畫作《死亡榮光》,所屬大碟Carrie & Lowell乃為亡母而作,惟音樂人與母親生前關係不緊密,藝術家捉緊這種抽離的悼念:「說到亡者的時候,正因為亡者死了,所以才被訴說,但正因為訴說,亡者又不真的死去。哀悼的生者,又在哀悼過程中建立了自己的身分。我繪上歌詞中提及亡母靈魂穿過自己的情節,這種緊密擁抱正因為一個是生者一個死者才成立。生死有時區隔我們,但有時又使我們前所未有的親密。」

歌詞具死亡、哀悼、語言失效、新關係形式等探索,乃藝術家一直感興趣的地方。近半年來香港社運發展,卻令她在創作中自然呼應,觀者對成品亦有相關詮釋。她指一指因電影《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配樂Mystery of Love而畫的《愛之秘》,繪有希臘神像元素的廢墟,當中有4條大圓柱。她再提及自己是中大畢業的身分,恍如簡單一句「明就明」:「起初構思時只想及一些石頭吧,慢慢就成了這個4條柱的意象。我不熱中把自己的立場以藝術品的方式表達,但始終會有些很微妙的影響。」

美少女戰士與耶穌的血

另一批畫作《你的血是綠色的,沒關係》亦讓她連繫至今,為數張畫有耶穌肋骨傷口的作品。創作靈感來自十二門徒聖徒多馬,《聖經》故事說及耶穌死後3天復活向門徒顯現,多疑的多馬卻說要讓他把手探入耶穌的傷口,才會相信。何倩彤的畫作裏,耶穌某些傷口流出綠藍色的血,畫面聚焦傷口及手指亦帶色情感覺。她解釋近期重看日本動漫《美少女戰士》(1992年),一幕說及某女子愛上人樣的妖怪,妖怪受傷流出綠色血,女子卻若無其事地為牠照料傷口。她笑一笑說:「我感到很神奇,《聖經》關於信仰,而門徒想追求永恆的生命才追隨耶穌,但永生出現了你卻充滿懷疑。竟然在一個很通俗的動漫故事,你看到信仰渴求那純及堅信。」

「有人看這張畫會感到很痛,但我會說,這是全場最『開心』的一份作品。」她續道,展場中不少作品講及個人關係及大社會的失敗與瓦解,不過《你》似乎想「衝破某種界限及重新接觸一件事」。藝術家認為人們的改變應該由一對一的關係開始做起,因為人際關係本身都存在很多枷鎖與壓迫。然而透過介入,兩個人間或可找到短暫但烏托邦的狀態。當凝視畫作的傷口,觀者不禁感到被掏的痛。何倩彤頓了一頓說:「當與別人嘗試去衝破某種界限時,對方有機會都會經歷某種病楚。」

甜美朱古力成了「屎」

「不時聽到有人說,已經沒法去看某些新聞及警察涉及暴力的片段。這些痛苦的東西,我又不會不去看。例如有關新屋嶺的消息,很多人當晚叫我不要看。你可以說很廢,我在家看到喊,有人在內裏受苦。不過我可以為在內裏的人做什麼?至少把東西看完,你的眼淚或者都是跟他們連結的方式。」藝術家一直喋喋不休,背後剛好站着某隻牀單鬼。她接着說起身分建立及保存不易,過程跟畫中的介入如出一轍:「有人會不明白繼續下去有什麼用,但半年來我明白到很多東西是在痛苦中建立。當你一想着大家經歷的東西,有人為了此件事做過什麼什麼,你就會深深感受到,我們是個共同體。咁樣去痛痛至此地步,喂,有今生沒來世的啦。」

放眼場內,沼澤混合大大小小奇怪的雜質。常說廣納知識,由歌曲到電影,何倩彤就有一份想像力把當中有趣連結扯出,豐富自己看法,敲問腦中定義。《我在至高處看見的東西》把電影《金剛》(1933年至現在)中兩種物種短暫美好的內容,配上「打落弊」金色大字,打落弊是泰文字「永遠」之發音。另一件作品《舊史》源於藝術家數年前發現一箱封存多年,放滿以曾經有親密關係的人送的朱古力及糖果,最早一盒可追溯至2007年,箱子因而傳出惡臭。藝術家決定用黏土及樹脂把它們弄成糞便形態。甜美外相成了屎,臭掉本質卻被隱藏,何倩彤說這並不是報復心理,反而加工後才令禮物得以「永久保存」。

作品主題彷彿無關,事實上均有自身一體兩面,甚至一體多面的質地,無論用於人與人關係或是社會皆同。以為可正常服用的,卻早已過期腐爛。以為是壞掉的,卻有着好起來的力度。這或者反映藝術家內在狀態,對於一切固有印象及理解,保持觀點角度的彈性,從中獲得解脫。此片未凝固的泥漿發揮化學作用,生成新的有機物。

■「何倩彤:沼澤地」

日期:即日至2月29日

時間:周一至五 上午10:00至晚上6:30;周六上午10:00至晚上6:00;周日及公眾假期休息

地點:中環畢打街12號畢打行401室漢雅軒

門票:免費

查詢:www.hanart.com

文:劉彤茵

編輯:蔡曉彤

電郵:culture@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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