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用傘勾住巴士捉犯、搶槍挾持上司、入商場打到一地玻璃碎、駕駛電單車撞人,成龍在一九八五年的《警察故事》中自編自導自演,結局總之是捉到壞人,對所有越軌行為,上司一句「我睇唔到」便轉身離開。警務處長鄧炳強在明星飯局中說「其實我做警察呢,係學成龍大哥……我唔知點做警察,睇吓睇吓就識做」,學者何家騏研究警政超過十載,兩三年前也開始由電影《警察故事》睇到電視劇《學警雄心》,在真真假假情節之間睇出現實,睇吓睇吓,又從現實睇到一個不為港人所知的故事。
警察神秘 帶動影視作品
「我們對警察的理解通常透過幾個途徑,第一,有親朋戚友做這行,第二是親身經歷,如果沒有上述兩樣,你的生活或消閒習慣便會影響你對警察的看法。」其中一個重要的渠道,就是影視作品。「這是一個myth(迷思),大家對警察很好奇,很有興趣,但所知不多。我做警政研究大概有十年以上,那時社會氣氛平和些,我曾接觸(警隊)各方面的前輩、不同階層,覺得大家對what is policing的想像不同,內部的人認為當中充滿色彩豐富的內容,外人有很多誤解,想人明白他們做過什麼好事,想畀人知,又怕人知好多。外面的人想理解他們,卻認為你唔會講畀我聽。」他形容香港警政是個黑洞,「沒辦法得到很多精確資訊」,神秘令警察電影對觀眾產生吸引力,卧底戲/劇一度大行其道,「是建基於資訊阻隔,若在完全民主化的地方,警察部門透明,基本上大部分資料都會讓公眾有機會取得。畀你知道所有事就冇幻想,在不完全自由民主的社會,也存在最多myth,所以那些電影才吸引」。
從「雷探長」到「寒戰」
「警察故事其實是香港故事。」香港教育大學助理教授何家騏着眼的,是警察電影如何映照各個年代的警政制度與社會面貌。成龍飾演的陳家駒總是衝前去破大案,當時社會喜歡這種故事,背後是大眾渴求穩定的心態,期望警察破到大案,壞規矩也沒關係。「未完全制度化的時候,就需要英雄。當時的人認為穩定是一切,沒把透明度與制度看得很重要。面對省港旗兵、大毒梟,用任何辦法完成工作就是英雄。二○○○年代以後這樣做?port硬啦。」他補充,「這刻我就不知道了,香港現在是另一個社會」。二○○五年播出的《學警雄心》,TVB御用衝動小生吳卓羲在劇中橫衝直撞,未被捧為英雄,他飾演的PC66336受教訓多過食生菜,另一主角PC66341(陳鍵鋒飾)懶醒個性亦不討好。現實中那是什麼光景?自九七回歸後,警察民望至二○○六年達到頂峰,當年港大調查中有八成人表示滿意警察表現。
一九九一年上映的《五億探長雷洛傳》,劉德華唔貪唔貪都要貪,反映大眾普遍印象中,警察貪污是個制度化的問題,「《跛豪》(1991)、《四大探長》(1992)講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警政是地下一些的,沒那麼正規,人們相信權威解決問題;後來(警察制度)開始上軌道,但《警察故事》仍可不跟規矩;踏入制度化,開始變得專業、與社區合作之後,再出現(社會對警察的)信任危機,於是有《寒戰》(2012)的權力鬥爭,簡略而言,這亦是香港社會一直以來的發展」。
「這代很多人都覺得,《警察故事》真的只不過是故事,現在點可以咁?最重要是有規有矩。」
澳門版的警察故事
何家騏這幾年除了電影和電視劇,也去睇吓對香港人來說相當陌生,卻發生得近在咫尺的警察故事。他與澳門大學傳播系副教授林玉鳳合著新書《國境邊陲的治安與秩序:港澳警政比較》,在抗疫期間面世,民間正出現勸特首林鄭學澳門「一誠」的呼聲,不過實際上我們對澳門的理解,往往只有皮毛。「你知道澳門近年才設立海關嗎?」「當地報警原來分幾個電話號碼。」其實我們都唔知澳門警察點做,何家騏與通曉葡文的林教授爬梳真實資料,構思到完稿花上四年,聽吓他分享又睇吓書,就能識多少少。
港澳兩地人對警察的期望,在回歸後是個走向相反的交叉。一邊從高點漸趨低落,一邊從低點慢慢反彈,何家騏如此概括。Asia's finest的皇家香港警察在一九九七年年換了老細去掉頭銜,澳門警察一九九九年後仍沿襲葡國雙部隊架構:在澳門報警,殺人、綁架、搶劫打993找司警;交通事故、投訴噪音就得撥999找治安警。
澳警沿用葡雙部隊制度
歷史當然複雜,兩位學者寫了個濃縮版澳門警察故事:葡人入澳可上溯至十六世紀,往後近三百年間是華人與葡人分治,華人由明清地方官來管,在澳葡人社區就沿用葡萄牙本土的警政制度。早在一六九一年葡萄牙頒令規定士兵巡邏城市後,澳門在三月十四日亦任命了巡邏隊隊長,被視為「治安警察紀念日」,到一九七五年葡萄牙才全數撤離駐軍,成立澳門保安部隊。其間司法警察署在一九六○年成立,主責調查刑事案,隸屬司法系統,是澳門進入雙部隊警政制度的過渡點,即治安警與司法警是兩個各自獨立的執法機構,分別負責維持治安與刑事調查。
司法警察vs.治安警
這種歐陸式的警察制度,對香港人來說可能匪夷所思,「司法警察是法院的人,法官也可下令他們調查,司警的職能是警察,亦可檢控」。與香港不同的是,澳門警務系統並非管治殖民地特有的一套制度,而是從葡國移植過來,然而照搬這套系統,在澳門出現水土不服的問題。司警的入職要求在學歷及專業背景上都比治安警高,因此常有報道指司警懷疑治安警能力;又因司警人數非常少,一九九九年只有四百人,治安警有三千人,兩者工作重疊或有交集時,例如治安警到場處理偷竊案,發現涉及金額超過三萬元,按法律要交由司警跟進,卻要等幾小時司警才能到場,導致治安警不滿司警效率。
香港社會在過去數月談論警隊改革,何家騏指澳門在回歸之後就發生過。一系列動作包括二○○一年成立警察總局,協調司警與治安警的職能,提升治安警入職學歷要求及薪金;同年亦設立海關,從治安警察局的分支中拆出成為獨立運作部隊;整頓治安,大幅減少街頭流血罪案;搞好形象,二○一五年推動「主動警務」、「社區警務」、「公關警務」三者並行。
改善警員待遇,香港打貪年代不是沒有做過;推社區警務,未改「忠誠勇毅心繫社會」之前,香港警察亦以「服務為本精益求精」為宗旨,澳門改革措施都有點香港舊日影子?「好多人問,個個國家都話要改革,點解有成功有失敗?點解有些地方做咗都唔得,有些做咗又得?香港幾十年前做,現在做仲有冇用?為何他們做的,我們以前都好似做過,他們又得?這是非常複雜的問題。」但何家騏認為澳警專業化、人工提升、訓練增加,「都建基於長官判斷時局及policing environment(警政環境)而採取的措施,做得幾好、幾深,以及能否滿足市民的需要就另計」。
「香港及澳門在我眼中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對政府的訴求不太一樣,香港這刻想要的不只是這些,你說一些措施香港幾十年前做過的,在澳門(今日)好似得,當然是因為它到位、滿足到市民期望。澳門有很多複雜之處,但關於policing仍較簡單,先着重law and order(治安),再談其他如透明度」,「香港人對警察期望不止維持治安,這是肯定的,所以才理解到(警察民望)為何由高位跌落低位」。
烏托邦式的警政制度
這樣說,《警察故事》的英雄是否在澳門仍有市場?他說澳門人也只是當戲咁睇,「澳門以前一直也不是很信這樣一個英雄,很多澳門人不信警察,相信以social network解決問題。就像電影的發展,在警察故事、英雄主義之前,還有一堆電影故事是通過社區組織網絡解決問題,由華探長進化到成龍的階段,再確立制度,當中有演化的過程」。澳門警政發展只是慢香港一拍嗎?「我不覺得是澳門慢三拍,香港快三拍面對樽頸;並非香港的警政是先進,澳門就是落後,因為policing最烏托邦式的情景是不需要有police,自己可以互相監察,policing can be self-policing,就如遊行示威不需要有任何警察,最後都可以有秩序,香港其實試過啦。」
點解澳門可以,香港不可以?
澳門警察故事睇吓睇吓,香港能否學到什麼?「澳門有些東西,香港的制度接受不到,那是兩套不同制度」,例如我們難以理解警察兼任檢控的做法。何家騏的答案,是期望管理(expectation management),「不是敢於改革就可以,最主要是知道市民個心諗乜嘢,這已不是police management(警察管理)的問題」,「咁多人讚人家的特首,最主要原因是覺得他急市民所急,與民同步,我們不知道改革的細節有什麼漏洞,可能裏面也有很多麻煩,但我們感覺自己的領袖跟他最大分別,不是急我們最急的,有這樣一個印象」。
一場暴動 改寫澳門管治
書中列表比較港澳警政制度,「所比的其實是兩種殖民地管理模式」。文字描述,「發生在一九六○年代中的兩場暴動,成為港澳發展分道揚鑣的里程碑」。一九六六年「一二.三事件」後,澳葡政府失去管治意志,其後澳門由親北京的左派團體主導政治生活,官民關係疏離;那邊廂港英政府則在六七暴動後着手整肅警隊。故事改寫至今,澳門人回歸後對警察滿意度提升,警察亦面對比香港少的政治動盪,但挑戰正在浮現。
兩地畢竟如一哥所唱「遙遙晚空點點星光息息相關」,去年八月澳門有市民發起默站聲援香港運動,警察拘捕行動亦引爭議。當香港人再度關注警察的「半軍事化」警政模式,在澳門治安警由被稱為「6694」的《澳門保安部隊軍事化人員通則》(第66/94/M號法令)規範行為,又是否警權過大?何家騏說:「這值得商榷,一九七○年代後澳門沒有葡國駐軍,一九九九年有了解放軍,這群軍事化人員現在是什麼?澳門便開始有人討論what is it。」近年議員蘇嘉豪曾促請政府改革紀監會加強監察警隊,澳大學者林玉鳳同為議員,亦關注通則修訂改善警員晉升等待遇問題。
警協助電影拍攝 建立形象
這些關於警察的討論,香港人已經耳熟能詳,不過警政在學術上本是冷門範疇,何家騏當初開始研究警察電影,不為學做警察,他笑言出發點只不過上課教警察制度悶親學生,於是想起影像會是有趣的切入點,《新紮師妹》可以談女警發展,《無間道》又可討論警察入職審查。一哥跟成龍大哥合唱、與志偉攬頭攬頸,畀隻手指公即赴湯蹈火,令人好奇他們的關係,「他們冇講錯,警察與演藝界之間有緊密合作」,警察公共關係科下設影視組,警方協調電影拍攝都有助建立形象。
今天還能拍出《新紮師妹》那類開心警察喜劇嗎?「再拍我哋都冇人睇」,迷思今天逐漸拆解,「現在再拍《PTU》都冇人睇。很多年輕一代覺得使乜你拍啫,過去大半年乜都睇晒」。
英雄故事「全部得失只有寸心知」,是不是警隊當下心聲?處長所言是飲大咗抑或實情?學者無意多作推測,「我不會過度解讀,也不會代為辯解,這對應出他們眼中的治安或社會秩序,是建基於一班人去打擊跨國、暴力罪案的時候」。不論對錯,時代變,社會對警察的期望會變,影視作品自然跟着變,這是他睇到的。
要選最愛一齣電影,「我倒喜歡《神經俠侶》」,普通PC的內心掙扎,還是寫實合他口味。不談警政嗎? 他選《國產凌凌漆》,「你明點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