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去年七月，因為工作緣故出席一個酒會，認識了當晚獲邀展出一幅舊作的周俊輝。衣香鬢影的場合，衣著舉止格格不入的記者像在大海裏抓到浮木一樣，站在巨型的《千里走單騎》旁，與周俊輝幾乎聊了一整晚。當天，反修例運動開展了約一個月，患腳傷的他談起當時的鬱悶和創作的停頓與不能停頓。侍應一次次把我們手上的空酒杯換走，那晚終以淡黃色的一杯作結。周俊輝告訴我，那是苦艾酒，傳說喝下便能誘發無窮靈感，曾被畫在許多印象派畫作裏。
為社運作畫是自然反應
苦艾酒鬼祟的甘甜與濃烈的香草回味，叫記者喝了一口便止住了，卻想起當時剛讀完的一本小說裏「沒有人知道酒精濃度」的古柯酒。離家出走、漂流到異邦的主角後來喝了酒，在山上半醉半醒間目睹了山下戰火燒城，幻覺令他同時身處兩個斷裂的空間，思潮起伏，回想「兩天之間，死了許多人，他們未必要死的，命運沒有這樣寫，但這種情况下，他們都不得不死。原來在這裏學習到，是如何死亡。我回頭，世界好小，都是我見過的人」。把這本小說推介給周俊輝，他回覆道：「苦艾酒在今天還是讓人看到戰火燒城」，聽來十分感傷。
也許無關喝過苦艾酒，香港街頭火光熊熊的場景，後來真的被他一筆一筆畫下，這個三月，周俊輝將以《背影》為題，展出過往大半年所畫的抗爭現場。「最初純粹是畫一兩張，讓自己不要停低生疏，但又知道自己不會做到其他事，是自己畫給自己。」他以油畫方式，記錄過往大半年間的所見。回憶二○一四年雨傘運動期間暫停創作的自己，那時比較在意在社會事件中畫畫的作用，覺得「掛幅畫出來可能真的幫不到什麼」，今天卻想開了，他把畫畫視作自然反應，形容就像把掉下來的石頭撥開，「未至於會想要怎樣對付嚿石頭，但起碼它不會揼到埋嚟我都完全沒反應」。
以最直接方式記錄
周俊輝繪畫電影定格的系列為人熟悉。例如《英雄本色》裏Mark哥被黑白兩道追擊，被豪哥駕車帶他上山頂，面對山下璀璨夜景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想不到香港的夜景這麼美，一下子沒了真不值」，電影上映在六四尚未發生的一九八六年，片名英譯為A better tomorrow，畫面在多年後閱讀，更明顯勾勒出回歸後香港身世的思索。
前作的畫面擷取與時間計算精準，《背影》系列卻是不假思索的直接。以他觀察，許多藝術家在這段期間停下創作，深怕作品成為政治工具，他們覺得如果要參與會選擇直接走上街頭，不想為了回應現實而做次等的作品，「當然不一定回應現實就不是好作品，但有一定侷限，它需要是直接的，太婉轉詩意或玩弄當代藝術的詞彙，對一個大環境和普及的觀眾來說是沒有作用」。過往會以不同物料刺激自己創作，周俊輝這次「最無原因」的選擇學院時期最嫻熟的油畫方式，油畫顏料需時風乾，正好配合這段時間毋須趕工的生活節奏，回到工作室坐下來畫一兩筆，其後待續。而他畫下的大多是近一兩天目睹的畫面，因為事情一直演進。
小方格濃縮大事件 更見力量
周俊輝的工作室裏，掛滿這系列大大小小的畫作，小至10cm x 10cm的油畫密密麻麻掛在一面牆壁，畫裏是燃燒的街道、前線架設鐵馬、示威者以傘陣抵擋催淚煙霧的場面；亦有中型畫幅，畫了防暴警察列陣或游散、記者舉機或前往拍攝的背影，而最大一幅是機場大堂「和理飛」的集會場景，細緻繪畫現場一個個市民擁擠靜坐的畫面。
周說，小的油畫可讓他迅速記錄一時一刻，他也偏向將愈暴烈的畫面畫得愈小，「爆炸性的放到兩米畫當然夠晒刺激，10cm x 10cm厘米其實是有點心理變態，好鬼抑鬱才會畫咁細的油畫」。他自覺將「好大的事」濃縮至細小畫面，同時完整地顧及前後景與光源，反差的力度更大。「而且數目也是一回事，一百張咁畫，這樣重重複複。」以數量講故事，讓人想起周俊輝曾就旅發局廣告與政府宣傳片段繪畫大量定格，呈現當中重複的元素如成龍、點心、國泰飛機，藉大量畫面呈現官方描述的香港形象。同樣，《背影》大量的小型油畫以數量重現一幕幕運動街頭印象。
焦點偏離重點 不說完整故事
周俊輝認為《背影》系列作品有比過往更着迹的個人身影，從前盡量不加情緒的忠實重現，《背影》系列則透現畫家的存在，「回看我這幾個月所畫的，跟一般新聞攝影見到很典型的畫面有點不同的，那種不同我覺得就是我的角度我的存在」。比如一幅有消防員駐足大廈門外的畫，他們沒有舉喉撲火，似乎處於一種工作前後的狀態，旁邊兩名市民望向畫布外的地方。周俊輝告知，那其實是零食店被「裝修」完的善後場景，他卻刻意不畫下所謂重點，沒有意圖交代一個完整的故事，「我的角度就是偏偏pan去消防員望望下，後生仔望住那邊其實就是防暴在排開」。因為他更在意抗爭者長時間的戒備狀態，所以畫作很大部分沒法從觀看得知確實日期與事件，周俊輝笑說今天回看也感模糊。系列命名為《背影》，因為大部分作品描畫現場不同人士的背面，他知道現場的人對鏡頭敏感，背影反映抗爭者不想被認出的戒心。再者，無面目亦是他所了解現場互不相識卻彼此幫助的常態——混亂中捉緊你手臂爬走，又或者給你洗眼的陌生人，在大家稍稍脫離危險、走出迷霧時，對方往往已經離開，「你不會知道那人是誰」。
時間突顯現實荒謬
周俊輝以往畫過一些新聞片段截圖，比如仍是行政會議召集人的梁振英在二○一○年出席講座後被記者追問時，說了一句「六四這件事當然是中國人的一場悲劇」，周重繪了那個畫面，而這作品的微妙，在於完成後他嘗試在不同背景的場地申請展出或報名參加比賽，如該作品曾參加香港當代藝術獎，後來在第一輪評審裏被篩走。他在一次演講中提到，這幅畫後來被瑞士收藏家買下，要是有天可以流轉到大陸展出，才是這件作品圓滿的完成。
在畫廊Gallery EXIT的邀請下，《背影》系列油畫原定於配合近日宣布取消的Art Basel香港實體展覽展期展出，此前周俊輝本沒有展出的意圖，沒有策劃、計算過如何才能使它們圓滿，甚至想像這系列將「不見天日」，卻始終相信時間的延宕會為很久之後才曝光的作品帶來魔力，「幾十年之後拿出來，幅畫是好超現實的，為何街道上會有咁多火呢？」他認為，即使下一代香港人在自由國度回看這段經驗感覺遙遠，甚或抗爭失敗告終，後人因被冲洗記憶不再知道這段歷史，抽空處境，這些畫面仍可以非常震撼，「因為威力其實就是來自真實，直接到不用我編排，它已經足夠荒謬」。
周俊輝《背影》
日期：3月14日至5月16日，逢周二至周六
時間：留意畫廊官網公布
地點：香港仔田灣興和街25號大生工業大廈3樓安全口畫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