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勒索達人青躍創辦人林寶儀 網絡催化性暴力 難有終結

文章日期:2020年03月29日

【明報專訊】南韓N號房事件曝光不久後,有人迅速將事情來由翻譯成中文,林寶儀(Bowie)埋頭看,單看文字敘述已覺心寒,「付費觀看的人都有26萬人?呢排個個睇《愛的迫降》,一方面咁pure咁true,另一個版本就是咁變態的事情」。

她想到了幾年前香港其實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有幾個成員達數千人的Telegram群組,成員間互相分享在不同場所偷拍女生走光照片,討論偷拍技巧。

性暴力行為在香港時有發生,在當今網絡的催化下,傷害的力度加大。

受傷的女孩子,在水深火熱裏的她們,其實需要什麼?

為什麼會被勒索?

「Close group來的,要有人邀請才能入組。那次telegram事件我很驚訝,有人偷拍『不嬲』都知,沒想過可以咁光明正大地互相分享。」那一次,她的同事入過組做「臥底」嘗試了解跟進,而事件雖獲得社會廣泛關注,最後卻沒人落網,不了了之。

網絡放大恐懼

關注年輕女生權益與發展的組織「青躍」成立了九年,創辦人兼總幹事Bowie見證性暴力事件在城市裏不斷發生,有感網絡和社交媒體的流行令受害人的恐懼更大,「八年前的勒索可能是寄相去你學校,但多了網絡元素,變到速度好快,擺上網就好難攞走,假設勒索你的人後來沒出現了,你都會keep住驚,不知片段幾時會突然出現,好似不會有終結,沒有人能給你答案。你返緊學,到進入職場,不知道新認識的同事有沒有看過,或者再流傳出來」。

疫情下,青躍位於油麻地的中心雖然暫停了聚集人群的例行活動,但當公立醫院因終止懷孕被定性為非緊急服務而暫停收症,她們卻依然維持驗孕服務,不過需要事前預約和作健康申報,「因為有時間性,要盡早決定無得拖」。中心裏Bowie的桌面上,貼着她第一個求助者送她的感謝卡,當年這個十八歲女生被人勒索,除了兩三萬元的金錢,還有持續隨傳隨到的性行為,「上到庭我們才知道那是一個中年的保險公司中高層,家庭美滿,事業成功。兩三萬對他說不上幾多錢,我想他是好享受個女仔驚,給壓力她就要立刻滿足他,有些人很變態地享受這些感覺」。

是什麼令這些女生掉進被勒索的境地?N號房事件的受害者因為不想個人資料外泄而被迫滿足群組要求,「但我不會形容這些做『把柄』,『把柄』意思好像是她們做錯了事。影過的情趣相,有些是經她同意的,基於不會跟其他人分享的共識,影的時候沒預期有這個用途」。Bowie接觸的很多求助者拍照前都沒想得太清楚,往往因為關係的模糊。

關係模糊 分不清是愛還是交易

雖然沒實質數據,Bowie認知求助個案中,勒索與被勒索者間幾乎全是相識的。她們的外展工作對象一部分是兼職女友,這些少女與傳統性工作者不同,她們與「客人」關係模糊,「一樓一的姐姐好明顯是出來返工,好均真,個客上來四十五分鐘,做完放低錢就走。但援交或者part-time girlfriend好多都有性關係以外的相處,比如會texting傾偈、出去吃飯,有些年輕女孩子未必能分辨到是愛情還是交易」。關係上感到混淆,會令她們在使用安全套和收費與否感到猶豫,基於信任,甚至更容易掉進被勒索的處境。

假如受害者是學生……

青躍的外展行動也包括中心所在的油麻地區內夜總會,問到點做,Bowie斬釘截鐵:「行入去囉!」在她形容有如酒樓落場般、晚上九點幾的「繁忙前」時段,她與同事一行幾人,不慌不忙的走進不拒絕她們到訪的夜總會裏。Bowie拿着放滿單張、避孕套的環保袋,一如當年大學在「紫藤」實習的她。當年跟在後面,怯生生的她對大門後的環境充滿幻想,多次摸門釘後終於獲邀請進內,發現她們都是尋常姨姨,會用靚湯招呼她,會為不懂得怎樣操作QQ與內地家人視訊而煩惱,就像今天她接觸的「女仔」,在中心與她見面,最常聊到的也不過是讀書考試和辦公室政治,「社會上好多人覺得啲女仔想賺快錢、好曳,就無人想幫」。

在紫藤實習期間,碰巧發生了連環一樓一兇殺案,令Bowie十分深刻。她記得同事們非常緊張,馬上應變設立熱線,讓姐姐們接客前先打來報備,一兩個鐘頭沒回音就會馬上回電,請附近姊妹拍門查看。很可惜,最終還是沒趕得及上門,第四宗命案在沒接來電的房間裏發生了。「叫其他姐仔唞吓先唔好開工,她們都唔得,因為生活需要,手停口停,有一家要養。但當時媒體報道很juicy,一個鐘幾多錢,又post晒名同相。如果強姦案受害者是學生妹,一定全城憤怒,那刻覺得對這班咁普通的女人好不公平。」

交易背後 未必是貪錢

同樣,援交少女和兼職女友長期被蒙上貪錢賺快錢的污名,Bowie說起一個叫她印象特別深刻的個案,是另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她到中心驗孕驗愛滋病,職員例行問到對上一次不安全性行為什麼時候,為什麼發生,她在傾談間放鬆了點,才慢慢道出兩天前的遭遇。那是她第一次的性交易,為了家裏要錢應急。「但她入到房,已經後悔,不想做了。」怎料對方向她展示不明不白的證件,說自己與警察合作行動,威嚇若不完事會將她拘捕。憑什麼?「我第一次聽,好衰咁有一下覺得咁都信?但再傾下去,就明白點解咁驚,因為她只有十八歲。」對方強姦她,沒用安全套,更逼她錄音講出很享受的對白,當她別過臉去,他強行將臉轉過來,強迫與她對望。事後,還不斷打電話勒索再次發生性行為,不然就將錄音公開。

不同目的、不同形式,Bowie觀察到當勒索作為一種性暴力手段,大多受害女生都有共通點,「有種很shame的感覺,就算自己沒做錯,性行為片段是被偷拍的,她們都好驚被人知,可能是家人。會怕報警事情被公開,社會輿論對她們可能的攻擊,她們都好驚」。Bowie認為營造開放的討論氛圍,才能使每個人都能意識到有疑問時可以提問,「就算未講到強姦,地鐵車廂被人摸,十個女仔可能七八個都試過,或者被人用眼神言語騷擾,但在不同場景都好少傾發生了要如何處理」。性暴力定義不確切,覺得不舒服又不肯定是否受害,很多人會選擇啞忍。「雖然說不應該怪責受害人,但如果現實世界暫時都是如此,都要依靠早點教育,讓這些女仔男仔又好,知道自己其實可以出聲,彼此可以互相支持,比如在地鐵看到非禮,周圍的人會喝止,不會只是旁觀」。

建立信任 助受害人重拾生活

都市人生活離不開互聯網,即使不主動網上交友,只要使用社交媒體,都有可能迎來與陌生人的連結以及隨之而來的危機。N號房事件令Bowie思考香港性教育工作的不足,事件中最小的受害者只有十一歲,Bowie感慨香港「到了中一,好多學校仲只係講緊青春期、安全性行為」。

Bowie接觸過因為不同原因進行性交易的年輕女生,不幸遇上性暴力的一群,即使施暴者最終得到法律制裁,心理上需時間撫平傷口,重拾簡單的生活也可能有困難。她們普遍不會視此為職業,卻往往會因為這段短暫的經歷,難以重新起步,「有些女仔十三歲開始做,做到十八、十九歲,中間沒上學也沒做過其他工作,到她預備好,覺得可以離開這行業,卻沒有任何證書或工作經驗」。機構於是希望在當事人預備好的時候,共同計劃她們的將來。

及早接觸 專注預防工作

從「十個煲九個蓋」,哪裏有事就做咩case,青躍上了軌道後的這些年漸漸能夠更專注預防工作。在酒店被強姦的那名少女,在司法程序完結過後,與機構社工聊天時才不經意說起當初。「原來入行的原因好可惜。她是新移民,跟學校老師同學關係比較疏離,到放榜後成績不太好,找了間學校讀top-up degree,學費都幾貴。她父母都是長期病患者,家裏經濟有困難,不想麻煩家人,就想了這種方法賺錢。」Bowie設想,如果在她搵客時外展能夠及早接觸她,了解原因,告訴她大學可以申請貸款或資助,她就不會遭遇之後的意外。

「但要畀時間,她們信任你才會講你聽。」Bowie記得有次一個女生上中心說要做檢查,第一次見面報說自己二十五歲,再過了一段日子上來,跟中心職員熟絡了,施施然說自己講了大話,其實才十八歲。因為妝化得太濃,大家沒法看清,「之後再上來,說其實得十六歲」。建立了信任,社工同事會幫忙做評估,了解她們家庭背景、有沒有在讀書、有沒有安全的地方居住,看看是否需要個別跟進。

過來人經歷 轉化同行力量

與求助的女生們相處日久,Bowie有時會發噩夢,夢見自己遭遇她們口述過的痛苦經歷,「聽她講個男人在時鐘酒店捉住她的頭撞到牆,勒頸……」雖然感同身受,但她很清楚有些事,沒經歷過的人始終不能代入,「我們作為機構、工作人員,有些問題,我一定永遠答不到。她們很多很擔心沒再做之後,結交了男朋友,開展了很認真的關係,跟不跟他講自己以前做過這些事呢。我可以好離地咁答,好無說服力,我都想像不到,無答案」。一些受助女生後來重返機構接受培訓,回來做義工,「其他女孩子見到有過相似經歷的她們現在也能生活得好好,可能會有點挫折,但不會世界末日,都無嘢啊。只是跟她們聊聊天,不用說起什麼,已經好有力量」。

後記:八十後的「婆婆」

剛入行時與「女仔們」年紀相若,只不過是八十後的Bowie卻自覺如今「老了」,希望趁青春有氣力開拓機構更多潛能。鼓勵Bowie不怕一直做下去,變成了婆婆仍然可以好好與女仔們同行,她卻突然坦白告知,現在她已是個「婆婆」,說中心也會支援意外懷孕的年輕媽媽,她們生下了寶寶,一個接一個學着叫她婆婆,「她們說覺得輩分不對,她們的BB沒理由叫我姨姨」。

膝下「女兒」、「孫兒」成群,中心有時很熱鬧,坐在辦公桌前的她時常察看第一個求助者寫給她的感謝卡,「我常常問自己,現在做的事,是不是真的有用?有時好想empower她們,會提自己,究竟這件事是作為機構『局外人』想做,還是個女仔真正需要的事?」

文 // 潘曉彤

圖 // 楊柏賢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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