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他曾失控吶喊,也曾患上西班牙流感——挪威畫家愛德華.孟克(Edvard Munch,1863至1944年)染病期間揮筆繪下自畫像,跟當下世界各地「隔離」狀態遙遙對照。1918年起西班牙流感肆虐全球,估計奪命約5000萬。不似本版早前提及的中世紀黑死病,催生大量藝術創作,西班牙流感在現代藝術有如缺席,甚至於公共衛生層面亦曾被稱為「被遺忘的歷史」,不願回望之百年重量。
文:劉彤茵
1918年的歐洲,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水深火熱時。西班牙流感以「西班牙」命名,不代表西班牙為病毒發源地。病毒傳播學者提出疫症源於美國軍營、英法,近年更多新研究顯示來自中國及亞洲。不過,由於西班牙為歐洲戰區中立國,媒體不似鄰國被嚴厲壓制,有關大流感消息能順利傳播開去,其他地區紛紛以此命名。西班牙流感於1918年春天爆發,大量軍人、兒童、長者染疫,同年初秋第二輪疫情更嚴重,戰後1919至1920年迎來第三波,整整長達3年。病毒「渡過」北海,1918年約55歲的挪威藝術家愛德華.孟克染病。
「孟克一生受到不幸及生命的來去籠罩,影響其精神健康,以至繪畫風格。」香港大學人文學院藝術學系客座助理教授衛杰靈說。死亡的陰影一直離孟克不遠,幼時母親姊姊染病去世,自己也體弱多病,精神受到莫大打擊及長期受情緒困擾。其最為人熟悉的作品《吶喊》(1893年)描繪一個扭曲變形的人,極端展示內心焦慮。衛杰靈解釋,孟克創作具象徵主義及20世紀早期表現主義特質,兩個藝術運動均強調鮮艷顏色及激烈筆觸,以表達內心及情緒層面。20世紀攝影的萌芽促使繪畫先鋒派誕生,拍攝基本上可捕捉現實環境,繪畫者得以思考更多包括個人情感等「眼睛看不見的東西」。
沒有了疾病 似沒舵之船
「沒有了焦慮及疾病,我就似一條沒有舵的船。」Edvard Munch:The Man and His Art一書曾引述孟克跟朋友此番話,苦澀是他一生的原動力。染上流感的孟克長期留在室內休養,他卻沒有放棄作畫,繪出作品Self-Portrait with the Spanish Flu(1919年)。衛杰靈說作品乍看跟孟克前作風格分別不大,細節卻反映特別狀態。例如孟克一向繪畫活力跳躍的筆觸,於此作只有局部位置出現,起伏流動的線條集中在臉上。臉部富動感,跟他拘束身軀及椅子形成鮮明對比。另外,孟克以斑駁橙色,透出淡綠繪成牆身,營造一種安靜感覺。然而椅子後方及地面由短促粗糙觸痕拼成,極具拉扯張力,亦為強烈矛盾。衛杰靈認為,藝術家反映患病隔離的感覺:「這或能反映藝術家強制與外界隔絕的心理狀况,他的頭腦很活躍, 但身體及處境是受困的。」
幸運的是,孟克漸漸康復起來,並繪下作品Self-Portrait after the Spanish Flu(1919年)。此作可見人像及室內物件線條回復動力,藝術家本人亦處於前景,雖面貌似乎殘留憔悴,但「大頭」清楚地刻劃五官。衛杰靈指出,孟克自畫像解釋現代藝術當時的進程,重要一環在於記錄個人經驗,為更內向創作過程。然而非個個如孟克般得以存活下來,奧地利藝術家Egon Schiele、Gustav Klimt,及深深影響畢加索的超現實主義先驅Guillaume Apollinaire等,均不敵疫症。當中Egon Schiele妻子在1918年啟發他創作虛構的一家三口裸體畫《家庭》,惟同年秋天妻子染病身亡,藝術家也在3天後逝世,逃不出疫症無情魔爪。
大戰亡魂前 感冒不值記?
翻查各大博物館公開數據存庫及資料,如此時代巨輪之下,竟沒有海量關於西班牙流感之藝術創作,孟克的自畫像可謂絕無僅有。
英國致力研究疾病及公共衛生的衛爾康基金會,一直跨界推廣藝術文化,去年曾跟大館合辦大型展覽「疫症都市」。基金會有文章指出有關黑死病、愛滋病、伊波拉病毒的藝文產物,至後續關注活動不少,相對下西班牙流感如一度被遺忘。文學方面亦有同樣情况,回應明顯的有美國小說家Katherine Anne Porter,她病癒後頭髮變白,後來寫下Pale Horse, Pale Rider(1939年)半自傳式作品。其中一個原因為流感被一戰的創傷蓋過,當時公眾及學者更着眼戰爭引致的死亡。學者曾指出經歷流感的人,難以在如此多士兵傷亡的背景下,記錄及訴說自己「感冒」,並不是因為似乎更崇高的理由(戰死沙場)而死。惟事實上,西班牙流感死亡數字估算比一戰更多。
重新演繹百年前「新聞」
「人們面對西班牙流感的方法是自殺,我很驚訝此場疫症其實是如此悲痛。」藝術家Jordan Baseman回覆本版查詢時說。衛爾康基金會前年因應西班牙流感百周年,委約Jordan Baseman創作相關作品。有見流感似乎被時代忽略,一向喜歡閱讀報章的他,決定建立一條名為Radio Influenza的「電台新聞頻道」,365日播放有關百年前之疫症報道。他於英國報紙檔案館,澳洲及美國等相關機構蒐集報章,1天由最多9篇報道拼合而成,並以近代新聞報道語氣重編內容,可於網站、Spotify、iTunes等平台收聽。藝術家特意利用一些電腦朗讀程式,輸入文字後程式由音庫自動生產朗讀音檔,讓報道聽起來不復古,讓聽眾搞不清楚在聽當時還是今天資訊。
埋首翻閱資料時,Jordan Baseman驚覺人們於疫症期間出現極端沮喪的行為,無比沉重。藝術家發現,人們突然失去整個家庭及鄰居,患者為了從不明的發燒、頭痛、虛弱中解脫,選擇了斷自己或整家人生命,更有資料指某人生吞三把利刀來自殺,駭人聽聞,反映人民的無助及精神壓力。由於類似個案太多,他決定減省一點而不全放入作品。Jordan Baseman續說當時社會不知道疫病傳播來源,他們以為是戰爭投下炸彈,有人認為是上帝懲罰,有人胡亂怪責別人,亦有人玩弄政治及視之為濫施權力時機,百年亦然。
「抽空時間,你會發現人們當時面對的死亡、恐懼、虛假及混淆消息,跟現在面對疫病亦一樣。」藝術家接道,他望以此反思如何在疫時保持清醒,互相幫忙。藝術作品具梳理及憶記作用,就如孟克以筆觸記錄自己,直視痛苦中的頑強意志。當時博物館及藝廊不似現在開放蓬勃,跟他一同經歷疫病的那代人,未有機會目睹這份情感。靠電腦、手機就可看到名畫的我們,從放大筆觸及色彩裏,不知可獲得力量多少,抓緊小船上的舵。
Radio Influen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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