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炸彈現場 細看跌倒瞬間 「軍火庫」重遇暴力記憶

文章日期:2020年05月15日

【明報專訊】「記憶,簡直等於你的靈魂。」藝術家梁志和說。悶熱潮濕的立夏,走進金鐘前域多利軍營軍火庫,亞洲協會香港中心藉成立30周年正在舉辦「續章:香港當代藝術展」。群展結合10名藝術家,部分新作不約而同回應歷史至今的暴力,讓人重新思考社會實况。無論半世紀前的炸彈,抑或昨天跌倒的半秒,記得之後,又如何?

文:劉彤茵

眼前一系列黑白照片拍着天空,似乎平靜,不見異樣。2017年為六七暴動50年,藝術家梁志和忽發奇想,開始根據昔日報章內容,嘗試尋回「當年今日」發生炸彈襲擊的地點,拍下照片。慢慢他改變方向,不止着眼暴動相關新聞,擴大範圍蒐集任何暴力事件,包括家庭糾紛、鄰舍衝突、性侵案至幫派打鬥等,創作《日誌系列》(2017至2020年)相片作品。他發現,昔日報道的方式會更鉅細無遺地描繪暴力事件,渲染血腥:「暴力是我一直關注的東西,從昔日報紙上你會見到更多不必要的描繪,令你感到此等暴力,只是用來被人消費的東西。」

「有次我去找柴灣從前的平房區,現時已經面目全非,乃現時東區醫院一帶。案件有點無聊,說有個人買了新唱片聽,但因為鄰居在『鬥木』,很吵耳阻礙他聽唱片,因而打架及斬傷了對方頭部。」梁志和說得起勁。難得在同一日子,找到同一案發現場,藝術家卻選擇把相機向上,拍攝天空。他解釋:「我想做一種抽離感,去到現場,過了如此久,絕大部分無法辨別任何痕迹,可是理論上,個天空是一樣的。」天空的恆久本質,跟歷史至小人物天天的無常生活,形成強烈對比。而這些生活故事,早已流失在時間長河之中。藝術家四周搜尋,花上力氣追查故事,識別所屬現場,則是他對歷史及記憶的一場敲問。

質疑夠惡就可決定「歷史」

到底,什麼記憶才算歷史?他說:「在一個很大的歷史敘述中,其實是沒有血肉的,這些記憶就是血肉。一些小人物記憶,在大眾之間很快消失,但做此件作品時便回想到,這些記憶對他們或家人來說,可能是一生一世的。」1967年9月某日,沙嘴道運動場發現一枚炸彈,50年後的同一天乃藝術家母親生日,本年的同日則為社運燃燒時。在此平行世界,天空仍是無兩樣,被記錄下來的歷史截然不同。對他而言,無論是歷史抑或個人記憶,均是一種選擇,所以他一直對歷史抱有質疑:「如果那個人夠『惡』,他說這是歷史,就是歷史。作為香港人,自然很抗拒用一個很大的罩,斷定什麼應該被記錄、被關注,因為這關乎權力。」

歷史為梁志和一直探索的題目,他亦不下一次就六七暴動創作,前作包括《香港女伯爵》(2016年)、《弟兄》(2015年)等。他指這是一個重塑歷史,嘗試投入當中的過程:「因為我是1968年出生的,六七暴動期間媽媽已經懷着我,我跟此時空重疊,現實上卻沒有連繫,令我想補充那個既存在又不然的空白。」作品《香港女伯爵》為一件裝置作品,由一套中學校服、黑膠唱片及5毫硬幣組成。黑膠唱片轉動時,連接着的衣架及校服便左右搖擺。作品以民建聯創黨主席曾鈺成妹妹曾勵予故事為素材,她當時就讀庇理羅士女子中學,為一名因政治立場被打壓至停學的學姊理論及籌款,更被指觸犯法例被捕及判囚。唱片播放差利卓別靈執導最後一齣電影《香港女伯爵》(1967年)的主題曲This is My Song,跟現實中的人物引起一些國族身分、生活掙扎的對照。從記憶與歷史中,他抽出一些共同情感。

事實不能取代記憶

「什麼政治立場的新聞我都會看。在某些政治氣候之下,人被不同的政治語言來描述,但講真一個十幾歲的人,我信他一定有感情。當有強權施行暴力及高壓的行為,旁觀者自然會有一種情緒反應,作品或更是關於這些記憶流露的情緒,完全可以connect(連繫)到現在的後生仔。」梁志和續道。現時經常出現口述歷史計劃,因應近大半年來社會運動,網上亦出現許多記憶、資訊、「真相」的碎片。他認為考證歷史很重要,記憶亦不能代表事實,反過來事實亦不能取代記憶。就算有人記錯,他認為「在感情層面上,記錯不是錯與對的問題,因為這只表現一個人對於過去的取捨,除非有人用錯的記憶,獲得更大權力」。除《日誌系列》,梁志和今次另創作影片《我的混亂日記》(2020年)、聲音作品《五十年》(2020年),後者親述約50年前的暴力事件,加入更多個人感受。主動的思考,感性的介入,是記憶的一次修行:「如果我們不能捍衛自己的記憶,人的生存空間,會變到非常狹窄。」

誰令他們跌倒?

相對於梁志和的歷史穿梭,年輕藝術家莊偉則捕捉跌下來的一瞬間。穿過展廳,立即被作品Falling Carefully(2020年)的3個人偶雕塑吸引注意。身在柏林的莊偉,於網上接受訪問時說:「跌倒,每個人都試過,但跌倒的人為何成為新聞?」莊偉不時以行為藝術創作,2016年作品Falling Exercise,從一群人跌下後,人疊人再分開的動作,探討個體及群體關係。今次作品望呈現世界各地局面,誘發出個人的無力感。他在搜尋器找尋跌倒的圖片,發現大部分顯示的圖片都攝於示威現場。他抓緊這個公共領域中的失重狀態,繪下跌倒一刻的人物:「一定有個外在的力量令示威的人跌倒,這些力量抽象來說,其實來自政府或社會,可是我沒有畫出來。因為世界各地正在抵抗的,往往是制度暴力,多肉眼未必見到的。」

不知你有否試過,跌倒一刻覺得時間特別慢,慢到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跌倒,然而,當你想阻止時,就已經跌下了。莊偉對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一個說法尤感興趣,他曾討論一個人站在橋上,如果橋倒塌,他也無可避免地墮下,其動作不受身體及意志支配,即墮下的動作是非自願的。莊偉則質問此個情况,跌倒一刻我們可以重奪部分主權嗎?他說:「我們將會不斷跌倒,falling carefully可能是一個提醒,一個心願。跌有時是沒法控制的情况,但過程中的掙扎,就是自由的表現。」看似悲觀,莊偉解釋展場內3個人偶雕塑,均是藝術家本人的模樣,正在跌倒卻卡在一起,不上不落。他笑笑說:「這個凝固的狀態中,明明大家都在跌倒,但其實沒有,亦在支撐對方,當中或可找到一種團結。」

世界未癒,香港未止,展覽主題為「續章」,不如稍稍想像未來,場內另一藝術家覃小詩的作品,可能跟所謂未來最有明顯的關係。她喜歡研究末日論者如何實際為末日做好災害預備,場內多媒體作品《若問夕陽(末日預備計劃)》 (2020年)循環放映着影子戲,一方面拍到一些過往真實災難現場的物件,一方面記錄藝術家在廢墟中,展開貌似徒勞的末日練習。身、心、靈的瘡疤都被牢牢記住,亦知曉未來將繼續受傷,要不逃走,要不反抗。作品兩旁掛着日本作家宮澤賢治的詩作《不怕風雨》摘錄,但願輕輕作為寄語。

「續章:香港當代藝術展」

日期:即日至9月27日

時間:周二至日上午11:00至晚上6:00;

每月最後一個周四延至晚上8:00;逢周一休館

地點:金鐘正義道9號亞洲協會香港中心

門票:免費

查詢:2103 9511

網址:asiasociety.org

編輯/蔡曉彤

美術/ SIUKI

電郵/culture@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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