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雨傘遺落在家的夏天正午,皮膚在無遮擋的日曬下感覺非常炙熱,深深領略在如此空曠的地方,曬什麼其實都很合適,汗水會不會也能像海水迅速蒸發成鹽巴?走進鹽灶下村,在面朝遠山的一排村屋間,有一個在屋外喝啤酒乘涼的村民。向這位黃叔叔打聽鹽灶在何處,臉紅紅的他喊道,無鹽灶!「有鹽,好簡單,基本條件就是有海!有個窿就入到來。」他指示我們往鹿頸路的另一村口走去,「見到寫住『鹽灶下村』個區議會牌,下面有個窿,就是畀鹽水入來」。他憶述,現在成為了貨櫃場的那邊,從前有四五塊好大的鹽田。他搖着空空的啤酒罐,從家門前步下,徐徐說起往事。
十萬隻鳥飛過頭頂
入村之際,看見村口有一告示牌,以黃色的芒果形狀框示了鹽灶下村旁邊的白鶴林屬限制地區,每年的四月一日至九月三十日,沒持有許可證者不准進入。黃叔叔記得,在一九七五年獲正式列為「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SSSI)的十年前,鹽灶下村的「黑臉琵鷺」已經「好勁」,「那時候耕田啦,你現在站的這裏……」他突然舉起雙手遮住頭頂,彷彿回到當年,一下子跳到旁邊的屋簷下,「就會中招!特別是清晨四五點,過十萬隻啊!」當年村口有兩名漁護署職員每日駐守,黃叔叔說,每當有人捉完白鶴,元朗街市就有得賣。
整天下來,我們都沒見過白鶴蹤影,問牠們去哪裏了,黃叔叔說八十年代之後就無咗,「時移世易,滄海變桑田啦!」他在村裏見過一些外國旅客,看過旅遊書後帶着望遠鏡遠道而來,最終失望而回。鷺鳥失蹤之謎,他說實情要問科學家,但指出附近有一間診所,相信是排污所致。
隨自然交響樂入睡
「政府的人不在這裏住,所以點解原居民咁重要?只有原居民先講到當地。」從鷺鳥被逼遷,他忽然想到村裏的農民,感懷身世。自稱自己耕種只是掛住個「P牌」,「點解農夫有田會不種?無生計!適者生存!」他想起七歲那年的八月十五,溫黛十號風球將至,媽媽在暗下來的田中眼淚係咁掉的情景,「點解?因為啲禾無晒,今年一家六口吃什麼?我歷歷在目,阿媽係咁搶啲禾」。曾是大片農地,今天只見小規模種植,黃叔叔一直居住在旁,「我們晚上睡覺,有你們享受不到的音樂,唧唧唧唧唧,青蛙啊!」他笑着警告,將來如果有機會來住,千萬別向他投訴,「sorry唔該你走開。呢度唔係Central!無呢啲聲,我睡不着啊!你打三條九,投訴making noise?」
祠堂前後不建屋
這一整排的村屋附近,有保存完好的黃氏與張氏宗祠,單憑觀察,以為這是一條雙姓村。一問之下,才知道村民之中還有林姓。黃叔叔手機也沒拿,便帶我們往村裏走,說要給我們解釋清楚,「我指給你們看!因為我鍾意我的出生地,我鍾意我故鄉,我生於斯長於斯」。就在兩座宗祠的後方,兩間村屋之間有一小塊地長了雜草,還有黑色膠布圍封。黃叔叔指着說,六十年前,這就是林氏宗祠,「三姓入面林氏最有錢,點解祠堂倒下之後唔起呢?因為選的位置不好」。他着我留意不同圍村,看祠堂前面和後面有沒有起屋,「通常沒有的,不會這樣做,這句說話好淒涼,『廟前廟後出寡婦』」。空地前的屋裏,他說住了兩個婆婆,兩個都是寡婦,寡婦婆湊仔很不容易,所以祠堂倒下後就再沒重建,「起要再找個地方,要有人肯私人捐塊地出來才行」。
文、圖 // 潘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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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圈:黃嘴白鷺有歸期?
只要不是冷酷無情的人,發現了一個鳥巢,都會有興趣窺看親鳥怎樣哺育幼雛,並獲得啟示。流傳千年之白居易《燕詩》便是顯證。如果一個樹林內同時有數十至百個鳥巢,又屬於不同品種,那就是觀鳥者悠然神往的勝地了。華人稱此等地方為白鶴林、鶴藪、白鶴洲,不時煮鶴焚琴,棲息在那裏的卻不是白鶴,因為白鶴的遷移路線不經香港,白鶴更非本地留鳥,數年偶然有一兩隻出現,在近年引起哄動的,都是因意外而偏離航道的迷鳥。香港地名中的白鶴其實是指白鷺,其棲息地香樂思時代沿用英國叫法稱為Heronry,就是「蒼鷺聚集孵卵的巢穴」,其實在香港蒼鷺遠不及大小白鷺常見,而白鶴林或Heronry中又不乏池鷺和牛背鷺,所以現在都更名Egretry「鷺鳥林」。台灣博物學家徐仁修稱為「鷺鷥巢林」,他1984年在大安溪河口木麻黃樹林旁搭建觀察台,觀察兩個月,寫成〈鷺鷥與我〉,讀之長人見識,細膩感人,是認識鷺鳥林的上佳教材。
據香港第一位鳥類學家香樂思,1940年代本地最大鷺鳥林在林村谷坑下莆,據我考證原址在今水務署用地範圍。香樂思觀鷺鳥的方法跟徐仁修不同:聞得一陣異味,看到滿地從天而降的白色糞漬,知道已到達鷺鳥巢穴。我們找到一處較乾淨的、能避開陽光的樹蔭的一小塊地方躺下,向天仰望。忽聞一陣喧囂,朝聲源方向望,只見一個鳥巢架在枝椏上。再望,辨出3種鷺:一種是池鷺,對上有小白鷺,第三種是牛背鷺。仰望樹冠間漏出的天空,不時望見一隻一隻鷺鳥飛過,但是由於3種鷺鳥的肚腹都是白色的,所以難以辨別品種,只知道牠們飛到稻田去捕捉青蛙回巢餵飼幼鳥。離開鷺林,腦海仍留有不二之雪羽、不絕的饒舌、不悅之異味。
香樂思1952年《野外香港歲時記》有提及另一鷺鳥林在沙頭角公路旁之鹽灶下白鶴林。受他影響的一班外籍人士在1957年成立了香港觀鳥會(Hong Kong Bird Watching Society),觀鳥會人在1950年代最喜歡去的鷺鳥林,不是坑下莆,而是鹽灶下,最大理由是那邊樹林在崖上,不用深入林中躺在鳥糞堆旁聞着臭味觀看,更重要的是那處除了常見品種外,更有一種全港唯一在此可見的鷺鳥品種黃嘴白鷺。
黃嘴白鷺到了繁殖季節,頭身會長出優雅飾羽,頸胸披簑羽,19世紀末歐美婦女喜以之為飾物,因而被大量捕獵而變稀有。觀鳥會人在每年5至7月來白鶴林,可以見到黃嘴白鷺雌雄鷺嘴喙相碰,比翼雙飛,翩翩共舞,永結同心,產卵後輪班守衛,淺水覓食,儲存喉囊,回窩後吐出撕碎,放入雛口。羽翼初成,食物放巢外,訓練跳躍。觀鳥會很為黃嘴白鷺感自豪,1959年設計會徽,採用牠的黑白頭像。
黃嘴白鷺在1960至1970年代數量急降,令會人十分焦慮,努力斡旋下,港府在1975年發表首批「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Sites of Special Scientific Interest,SSSI)名單,鹽灶下白鶴林名列第一,排在城門風水林、大帽山高地灌木林區及社山風水林之前。後三者遠在深山,沒有急切危機,可斷定SSSI最初主要是為了保護黃嘴白鷺而設。漁護署在林下劃出禁區線,標明告示,擺放辦事處,派人駐守,開保育路向之先河,投入資源不可謂少。為何要派人駐守?原來大部分鷺鳥都在高樹築巢,黃嘴白鷺巢卻特立獨行,築於矮樹上,距地面的高度,最高的也不超過1米,甚至有在矮樹下的草叢間築巢的。村長坦白對我們說,村民當年以拾取鳥蛋為副食。
黃嘴白鷺消失 保護得太遲?
沒有人知道1975年之後,仍有多少顆珍貴的黃嘴白鷺蛋被人類拾走,可以肯定的是7年之後,即1982年起,再沒有黃嘴白鷺在香港繁殖的紀錄。我未看到對黃嘴白鷺之消失作反思的文章,至少可以提出的是,1975年才作保護是否太遲?監視不讓人偷蛋是否太被動?保育範圍不應只有0.9公頃樹林而應擴及其覓食的稻田及海濱?
因為香港觀鳥會的努力,鹽灶下白鶴林成為外國來港旅客一個著名的景點,其中不少是為看黃嘴白鷺而來的。1982年之後他們都失望而回。到了1992年,全中國只有43隻黃嘴白鷺,仍有旅客衝白鶴林之大名而來,這時他們不但見不到黃嘴白鷺,連一隻普通不過的白鷺也見不到了。直到2016年3月,在確認黃嘴白鷺34年未有回來之後,鹽灶下白鶴林才在SSSI名單中悄悄除名。據村長說,提出除名的人是他。其實在除名之前,白鶴林下的小泥徑,早已被拓闊成可容汽車駛入村的車路,兩旁本來生長濃密植物,全被剷走,之前我曾在這裏找到很多罕見昆蟲,都消失不見。
全港現時已知有18種鷺鳥,共23個鷺鳥林,不可以不引以自豪,但黃嘴白鷺捨棄香港而去仍令人遺憾。香港觀鳥會2019年藉創會60周年,改換會徽——不是用黑臉琵鷺或黃胸鵐取代,而是把黃嘴白鷺彩色活化,盼望終有一天牠會回流,令人擊節讚賞,不啻為全港最堅持初心的NGO,也反映集體想望:誰人不想回到那個生物多樣化、自由開放、向上流動的美好年代。可是黃嘴白鷺真的有歸期嗎?
文 // 彭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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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鹽場灶戶
在古代,香港地區曾是中國南方主要鹽場之一,在今天的沙頭角海一帶有疊福鹽場。古代以海水造鹽,除了日曬外,也有採用灶火煮水製鹽。在清初實行的遷界令後,鹽場荒廢,製鹽的「灶戶」也離去了。復界後不久,康熙十年(1671),原居惠陽鴨仔度的黃氏遷入,稍後在褔建興化的張氏和福建莆田的林氏也遷來,據說他們仍在這裏建灶煮鹽為業,村落在「鹽灶」之下而名,但是今天的村落並沒發現鹽灶的遺蹟,「鹽灶」可能是遷界前留下,他們遷居在此,已非從事煮鹽這個行業了。
在1819年編的《新安縣志》中,鹽竈(灶)下為官富司管屬的客籍村落,在1899年港府輔政司駱克接收新界報告中,是沒有鹽灶下的紀錄;稍後在1911年進行全面的香港人口統計中,才見當時村落共有47人。
黃、張、林 三姓共融
鹽灶下的黃、張、林三姓共融一起,聽說他們過去主要從事捕魚和農耕,當年以林氏最為富有,三姓都各自建有家祠,除林氏祠堂塌後仍待重建外,黃、張的家祠保存良好。在村旁建有清末所立供奉關帝的協天宮,這廟宇近年重建開光。
鹽灶下位於沙頭角海灣內,在1960年代後,由於區內農業式微,農田廢棄,附近的紅樹林急速增長,鹽灶下一帶的風水林和農田,吸引大量避寒的鷺鳥在此覓食、築巢及繁殖。故此香港政府在1975年,曾將佔地0.9公頃的鹽灶下白鶴林列為首批「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但不久之後,沙頭角區和深圳鹽田港的開發,生態環境改變,鷺鳥從1993年起已離開鹽灶下,在2016年漁護署便將鹽灶下白鶴林從「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名單中正式除名。
文 // 沈思
【Ways of Ruralist Seeing(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