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試問往年今日,又有誰想到摩洛哥會禁飛?
在新冠肺炎肆虐下,摩洛哥3月宣布全面禁止國際航班。措施一宣布便即落實,迫使很多旅人都無法回家。有人要求港府派包機接回滯留的港人,亦有人利用BNO護照登上英國政府接載國民的包機往倫敦,再轉機返港。
這樣折騰,想起都捏一把汗。因為往年今日,我和太太正正在摩洛哥旅行呢!
我們這群young old,摩洛哥的Casablanca常迴旋於腦中。因為《北非諜影》的Casablanca早在我們仍是young的腦海裏,留下神秘及刺激的烙印;至於太太,摩洛哥的引力全在於撒哈拉沙漠。三毛揹起行囊,走進了荒涼單調的沙漠,尋找生活的真善美。因為一本《撒哈拉的故事》,太太認定了它是一生中不能錯過的地方,一處充溢浪漫、濃情的異域。因此,我和太太都渴望到摩洛哥去。
去年,摩洛哥之旅終於成行了。在Casablanca落機,於首都Rabat住兩晚,然後向聞名的藍色小城Chefchaouen進發,又住兩晚;再下一城,到更錯綜複雜的古城Fes去,仍是保持住宿兩晚的節奏。行程第7天,我們開始離開城市,但未到撒哈拉沙漠之前,還要上高山、過峽谷。因此,在Dades及Ouarzazate各住一晚。腳踏沙漠後,我們在繁星覆蓋的撒哈拉帳篷內住兩晚,總算還了太太多年心願。而旅程最後兩晚,在相對繁華的Marrakech度過。終結時,再訪Casablanca才乘機返港。
15天旅程,若你問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是終於揭開了面紗的Casablanca嗎?是魅藍小城Chefchaouen?是一千零一夜如迷宮般的Fes嗎?是一望無垠絕對震懾的撒哈拉?還是全球最大三面臨海的Hassan II Mosque?
young old 的北非情意結
想了想,這些都不是。於我,最為難忘的是:她的薄荷茶。
旅程中,無論去到哪裏;在旅館、餐廳、店舖、賣地氈的、賣皮革的、賣涼果的,摩洛哥人都會奉上一杯醒神甘甜的薄荷茶。對於摩洛哥人來說,薄荷茶是重要的禮儀,是標準的迎賓茶。為表好客之道,主人會為客人泡一壺薄荷茶。他們亦會為自己泡得一壺好的薄荷茶而自豪。至於客人,當然是要喝下三兩杯以示激賞。
初嘗摩洛哥薄荷茶時,我有點意外,因為味道與慣飲的peppermint tea完全不同。不過,口感卻很熟悉。我甚至告訴太太:「此茶有種『他鄉遇故知』feel。」追問茶的來源,不同人也只是告訴我「It's Chinese tea」,最終在老茶客口中得知「It's called gunpowder tea」。姑且譯它為火藥茶吧!
火藥茶生產於中國浙江省,原名「珠茶」。相傳19世紀英國用鴉片煙向中國換取火藥茶,再轉賣給摩洛哥,成為富有特色的摩洛哥薄荷茶。無論用膳、交談,摩洛哥人都會手捧一杯薄荷茶。因此,在摩洛哥十多天裏,我每天都會喝它三五七杯。
迎賓火藥茶 源自中國
若你又問我:在眾多薄荷茶中,哪一杯最難忘呢?我會告訴你:是深入撒哈拉沙漠、在狹小的帳篷內,由那個摩洛哥女子烹調的薄荷茶了。
太太對於撒哈拉沙漠滿腦遐想;未入沙漠,早已嚷着要拜訪當地家庭,體驗他們的真實生活。由於司機Mohammed(其實,導遊也叫Mohammed 。在摩洛哥真好,叫一聲Mohammed總會有人應)是當地人,很快便為我們安排妥當。但與其說是探訪一個當地家庭,倒不如說,只是探訪住在沙漠帳篷內的一名女子而已。
小小帳篷外,旁邊拴着一頭駱駝及一隻小驢。Mohammed在篷外與帳內主人打招呼,我們便隨他掀帳入內、除鞋、席地而坐。篷內光線雖然不是十分充足,但依稀看見帳內陳設,除了地氈及小量被單衣服外,可說是別無他物。沙地上坐着一名女子,面前放了小水煲,還有一個小小泥爐灶和一隻銀閃閃的摩洛哥茶壺。女子用面紗密密蓋着頭面。
Mohammed告知這戶人家是放牧的。丈夫正在外放牧,女子留守帳篷。孩子們都在城裏,由丈夫另外一名妻子照顧。而女子亦會與丈夫的妻子輪班接替。至於,女子究竟是此戶人家的大太太或是二太太呢,Mohammed便沒有交代了。
甫坐下,女子在灶頭燃點樹枝,準備燒水。她將塑膠樽內泛黃帶沙的水全倒進小水煲內。其實帳篷內,所有東西都難免鋪了一層沙,碰眼都是乾旱得快要破裂的灰和黃。就算是女子露出來的手也不例外;她的手指似足蒸熟曬乾的鳳爪,指甲邊還綑了一層厚厚的黑泥。看着她,即時想起了《撒哈拉的故事》裏一段描寫:
「我看見每一個女人都用一片小石頭沾着水,在刮自己身體,每刮一下,身上就出現一條黑黑的漿汁似的污垢,她們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都鬆了,才用水冲。
『四年了,我四年沒有洗澡,住夏依麻,很遠,很遠的沙漠——』一個女人笑嘻嘻地對我說,『夏依麻』意思是帳篷。她對我說話時我就不吸氣。她將水桶舉到頭上衝下去,隔着霧氣,我看見她衝下來的黑漿水慢慢淹過我清潔的光腳,我胃裏一陣翻騰,咬住下唇站着不動。」
事事「捨不得」 白忙一場
眼前這名女子相信不會4年沒有洗澡,但或許有一年半載。因為在「夏依麻」洗澡是奢侈的事。能夠儲足飲用水,已相當不容易。拖着驢仔到水井打水,來回好幾公里的路,往往已是一天的工夫。
水燒開後,女子將小量開水注入摩洛哥茶壺內。暖了茶壺,將水倒出,才放入茶葉。然後再冲滾水,浸了一會茶葉,將壺搖了幾下。提起壺,將內裏的水全數倒出。是的,全數的水倒出來,不用了!為泡這壺茶,她竟然捨得將水倒走、捨得用在暖壺及洗茶上。她的捨得引來我一陣不捨。最後,她將剩餘的滾水,再一次冲入壺內。這次她為茶加上了薄荷葉和糖,煲了大概5分鐘才倒出來,向我們遞出那幾小杯薄荷茶。
接過茶杯,真的不捨得喝。在捨得與不捨得之間,我想起蔣勳所說:「我們如此眷戀,放不了手,青春歲月,歡愛溫暖,許許多多『捨不得』,原來,都必須『捨得』,『捨不得』,終究只是妄想而已。無論甘心,或不甘心,無論多麼『捨不得』,我們最終都要學會『捨得』。」
是的,無論我們是多麼「 捨不得」,也得學會「捨得」。尤其是到了人生下半場,「捨得」已變成我們每天學習的功課。在每天生活裏,我們會遇上大大小小的「捨不得」。人生經歷愈長,遇上「捨不得」的人和事就愈多。兒時故居拆毁,我們捨不得;陪伴多年的小狗受傷折肢,我們肉赤、不忍和不捨;兒女要遠走移民,我們掛念、憂慮和不捨;老同學病歿,我們哀傷及不捨;父母往生,我們思念和十分捨不得。我們真是有很多很多的「捨不得」,因為我們都害怕失去、害怕分離、害怕災難、害怕無常。
因為害怕和不捨,我們總想牢牢抓緊,不會輕易放手。記得曾在一個「放下自在」講座中,講者叫大家做一個簡單測試:每人用最大力度握緊拳頭,一直用力,再用力。不消一會,掌心被指甲頂住,有點不舒服;繼續握緊,拳頭顫抖、甲尖拮痛、皮膚泛白;當講者叫我們輕輕鬆開手時,不適隨之消失。講者就用了電影《臥虎藏龍》裏的一句對白來總結:「把手握緊,裏面什麼也沒有;把手放開,你得到的是一切!」我不知道是否放開手後,就能得到一切。不過,我深信:愈是放不開、捨不得,我們愈難受、愈痛苦。所以,學會捨得、學會放手必定是我們持續下來的功課。
於是,我執起茶杯,一飲而盡。那杯薄荷茶,真是份外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