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家人去飲茶,要小朋友乖乖坐定,現在家長很可能會餵食「電子奶嘴」,卡通送點心。而舊時家長經過書報攤,捨得掏錢包,就會買一本兒童雜誌,花幾毫子換取一餐茶的安寧。香港第一本彩色兒童刊物《兒童樂園》曾是不少人的首選。這本隔周與讀者見面、香港最長壽的兒童書刊,魅力在哪裏?
取材日本 創刊初期教知識為主
《兒童樂園》創刊時定價六毫,對一般草根階層非常奢侈。少時的邱健恩博士是幸運的一群,書刊在七十年代已漲價至八毫,他形容相等於兩、三條雪條,或是兩程巴士的車錢,父母都願意給他期期買,他偶爾甚至補買自己出生前的期數。發現雜誌方向在十年前後的面貌竟截然不同。「第一期到二百四五十期的《兒童樂園》文字多好多。」他展示第215期的兩頁截圖,「這個叫《孟宗哭筍》的故事,兩版連埋有成千字」,比課本還誇張。同一個故事,十年後在書裏再次出現,換了個形式,新一批的讀者在《兒童樂園》裏看到的是生動活潑的連環圖。
「一開始的出版方針,是吸引家長買給小朋友的」。創刊當年,香港還未推行九年免費教育,《兒童樂園》曾擔當起普及教育的角色。邱健恩翻開剛出版的新著《千面樂園──我們的兒童樂園》,特別版的書封裏附送復刻版的創刊號,「裏面講到要訓練他們成為『好孩子、好學生、好公民』。如何做呢?第十二期封面就寫着:『培養兒童知識,指導兒童生活』,只出現過一次,但好明確」。
《兒童樂園》由友聯出版,它另一熱銷刊物《中國學生周報》啟迪了一代年輕人,出版社一些發起人在策劃兒童刊物時,也同樣着重培養小朋友的知識。邱健恩認為《兒童樂園》出版首十年皆循這個方針出發,笑說知識比較硬,今天的小朋友也未必能看懂。叫他印象深刻的,包括其中一期細談牽牛花的生長周期,「小學老師可能都會教,讓你帶種子回家,種植觀察,但它就以文字跟你講植物怎樣生長發展」。此外,雜誌又曾細述不同動物的捕獵方式、牠們巢穴的形態。有一期講到世界上有什麼甲殼類動物時,竟細談劃分為哪些類別。有時內容也會涉及科技知識,例如估算以各種交通工具,從地球出發需時多久才能到達月球。
「所以見到,當年日本教育界認為這類型的知識有助小朋友認識世界」。《兒童樂園》初期大部分內容原來直接取材自日本,甚至可說是抄來的。邱健恩指,第一任社長楊望江通曉日語,從日本出版社「小學館」大量訂購的不同雜誌,將內容翻譯成中文,有趣的是,會請自己班底的畫家重新繪畫一遍。而在版權意識薄弱的當年,除非搬字過紙地複印,一般都獲大眾接受。
換上第二任社長戚鈞傑後,雜誌風格出現明顯轉變,邱健恩認為一九六四年就是分水嶺。他作為此後的讀者,認知中的《兒童樂園》歡樂為重,「記得有個故事就只是講一朵食人花。激發兒童想像、帶來歡樂可能已經是目的,後期的作品都是如此」。從以往每兩頁有三四幅圖畫,發展至變成每兩頁有十二幅圖畫,雜誌從吸引家長,轉為吸引小朋友請求父母購買。
連載《叮噹》 轟動一時
說到《兒童樂園》最風光時期,邱健恩估計在1973年至1981年間,那時銷路曾直線上升至六萬本,主因是雜誌連載日本漫畫《叮噹》。「聽說叮噹在香港比日本還轟動。一代的小朋友可能十幾萬人,六萬即是每三個人會有一本,其實是好恐怖的事,當然會有部分銷去東南亞或台灣」。
就在1973年的第489期,《叮噹》由《兒童樂園》最後一任社長張浚華引入,「進來了」香港,那一期叮噹從百寶袋中拿出的法寶是「隱形漆」。沒購買版權的情况下,雜誌持續連載《叮噹》日本漫畫內容,邱健恩始終讚歎《兒童樂園》編輯部上下花了很大工夫:首先畫家要將連載自己畫一遍,由於與日本長型書身大小有別,《兒童樂園》的畫家須重新調整內容的位置,甚至作細微修改,比如剔除畫中「雜物」。此外,日本原著只有封面是彩色,內容全是黑白,《兒童樂園》連載時則給漫畫添上色彩。
羅冠樵妙筆生花 重繪中國神話
提到《兒童樂園》,邱健恩說有一個人一定要記得,他就是羅冠樵,「《兒童樂園》所以能脫穎而出、獨佔鰲頭,他是一大功臣」。作為創辦人之一,羅冠樵以畫筆服務雜誌的三十年間,憑深厚的中國文化修養,以鮮明繪畫風格,將許多中國歷史和神話故事,說得動聽。「沒有一本書叫《中國神話》的,(故事)可能來自先秦、漢代的典籍,只有幾條記載,所以基本上是一項集體創作,羅冠樵就參考不同古籍重新畫過」。由盤古開天闢地到女媧造人煉石補青天,一直到三皇五帝,再到周代初期,他把整本《封神演義》簡化繪畫。畫完中國神話,再畫神仙故事,「都好精彩㗎!八仙有韓湘子,他叔公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會講他們的交往,更把韓愈一篇著名文章《祭鱷魚文》放進故事。早期有很明確的教育意義,比如胯下之辱,後期則從中國傳統故事讓小朋友接觸中華文化」,邱健恩認為那是他長大後選讀中文的一個重要原因。
「武大捉姦」點處理?
顧及閱讀對象是小朋友,構思和下筆也需要另花心思。「看《水滸傳》不可能不提武松,看武松不可能不看景陽崗打虎,不可能不講武大捉姦。試想想他們可以如何看潘金蓮通姦事件?其實好難」。邱健恩在《千面樂園──我們的兒童樂園》以這個故事為例,嘗試展示羅冠樵的巧思。
《兒童樂園》的確有收錄「武大捉姦」的故事,漫畫裏與通姦相關的詞語卻只有「狗男女」、「幽會」和「勾搭」三個。「上一格還在飲酒,下一格潘金蓮已被灌醉了,再下一格已經穿好衣服,潘金蓮在哭」,而這段情節中,兩位主角從沒單獨出現在同一畫框裏,邱健恩估計小朋友看完了故事,未必知道「通姦」所指,大概只意會到他們不應做朋友。「他(羅冠樵)一樣會將故事放進去,但過濾了,我覺得是好事,讓小朋友即使還小,也知道中國一些名著是怎麼一回事,有個印象」。
濃縮西方童話繪本
順應趣味為重方針,後來獲譽為「港版叮噹之母」的張浚華社長在執掌雜誌的三十二年間,另一重大貢獻是引入西方童話故事繪本。邱健恩指,當年張社長大量搜羅西方繪本,並將一頁一幅的精緻圖畫,濃縮成一格一格的連環圖格局,再因應加緊了的節奏,編撰文字內容,每期請畫家畫兩個故事,把西方的閱讀習慣帶給香港小朋友。
貼地故事 見證社會風貌
除了大量參考外地雜誌內容,《兒童樂園》也有一些原創欄目,包括由第1期到720期幾乎每期出現、數年前獲重新整理出版成單行本的《小圓圓》。邱健恩笑說,畫了三十年的小圓圓,永遠都長不大,她也就是「好孩子、好學生、好公民」的模範。「不過早期小圓圓的設定其實好離地的,印象好深刻,1953年時,她媽媽給她和弟弟的紅包,每人有十蚊!」他記得,當年在一套小朋友的洋裝在百貨公司大概賣八元,十塊錢其實足夠讓小朋友讀書一個學期,「可想而知設定是中產,小圓圓住兩層獨立屋的,有傭人」。後來設定修改成相對貼地,作為一本本地兒童刊物,小圓圓的生活有時也會反映社會百態,「1973年香港才有撲滅罪行運動。大概1973年前後,香港的罪惡率好高,打劫、扒手好多,小圓圓都會遇到飛仔,持刀打劫,或者入屋偷竊。1974年有清潔香港運動,垃圾蟲,小圓圓在故事裏又會遇到有人隨街扔垃圾」。
講到貼地,邱健恩提起另一欄目「生活故事」,從小朋友角度描繪他們的生活世界。他們在學校、在家裏、與同學的交往偶會反映香港社會現象,「例如會見到有小朋友放學之後要工作,無錢交學費,十歲就要出來做童工賺錢。當年柴米油鹽不在超市買,雜貨舖會叫他們送米」。讀者也能從他們的生活細節看到社會風貌,「例如他們聖誕聯歡會是怎樣的,在文具店買禮物交換,可能會買鉛筆」。
辛酸支持 驟然停刊
「《兒童樂園》在它的發展裏,外表風光,內裏其實千瘡百孔」。《兒童樂園》在1994年的聖誕突然宣布停刊,叫廣大讀者錯愕。邱健恩與張社長進行深入訪談,再結合從《兒童樂園》的演變抽絲剝繭,嘗試推敲刊物最終停刊的來由,估計是開支太大、經營不善。他從張社長的口中得知,當年出版社說「《兒童樂園》唔賺錢」,「我好記得1989年一個大學畢業生做老師薪金是$10,460,我就是領這個人工,一個師範文憑教師是$6970。五年後的1994年,停刊時社長作為《兒童樂園》的最高負責人,做了三十二年,只有$7400」。人工低,雜誌請不到好畫家,加上銷情淡薄,形成惡性循環,「任何一個畫家離開的主要原因都是人工低。據張社長講法,他們最後只剩下一又四分三個畫家。而那一個畫到最後1994年的畫家,就是羅冠樵的學生李成法」。
至於為何銷量從八千提升到六萬仍然「不賺錢」,邱健恩推想由於始終無法平衡出版社的其他開支,「他們編輯部租的地方,九龍塘的獨立屋的花園,可以搞到園遊會!」第29期刊出了書刊慶祝二十五周年銀禧紀念花園派對的活動花絮,花園之大竟可招待數千人。內憂加上九十年代初港漫市場競爭激烈的外患,毫無預兆地,《兒童樂園》的1006期的「播音台」欄目裏,社長突然宣布與各位讀者告別的消息。這本隨時代演進的刊物,最終成為了歷史,卻陪伴了不同年代小朋友度過了許多美好的童年時光。
文 // 潘曉彤
圖 // childrenparadise.net、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