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討論達人李達寧 從議會去留爭議 上一節公共討論課

文章日期:2020年08月23日

【明報專訊】人大常委決定現屆立法會繼續履行職責不少於一年,民主派就去或留一直未有定案。民間討論不斷,針鋒相對聲音愈見尖銳,情緒化言詞摻雜其中,取態不一的網民亦曾互相猜度攻擊。民間學人李達寧關注事態,雖然有堅定立場,但他兩邊意見都照樣轉發貼出,左一句「謝謝」,右一句「你有策略,都要識尊重同溝通」,落力規勸,宣揚一套公共討論的倫理。怎樣參與討論才對社會有益,香港人不妨學一學。

認識李達寧,是在多年前的序言書室裏。當年相對輕鬆的社會氛圍下,記者心有餘力構思滑稽的題目。為了介紹一本有關書店怪客的書,我到訪香港幾間獨立書店拜會店長,序言是其一。這間素以推廣文史哲書籍為主的認真書店,店長之一,有中大哲學系出身的李達寧,當時也許絞盡腦汁應付記者的無稽。他敘述的書客荒誕故事今天已想不起來,記得的卻是這名坐到窗前書桌旁的店長,不嫌棄地說說笑笑的耐心模樣。更難忘的是那時為了拍一張符合主題的配相,記者親身上陣躺在地板上演出,或許因此成為了最怪的客人。因為難為情,後來幾次在訪問場合碰面也從沒與他相認。

序言那片我短暫躺臥過的青綠色小方磚地板,在許多次迫爆場的講座、讀書會上,也承載過許多席地而坐的理性靈魂,記得有一次,留下的人討論至午夜方願離去。漫長的疫情也一樣難纏,序言如常營業,讀書會卻因此移師到網上,近月他們籌辦一個名為「在極權下讀書」的系列,從《論暴政》、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寫給左翼民粹主義》,讀到Assembly。

選舉也同樣因疫情出現變數。在第三波疫情未見放緩的七月底,特首林鄭月娥引用《緊急法》宣布立法會換屆選舉押後一年,「真空期」問題在全國人大表決通過讓全體議員延任一年的議案後仍未解決,民主派內部就去留衍生「主留派」和「主辭派」,網民討論激烈,政壇元老加入講兩嘴、學者也陸續「落水」。

二○一○年的反高鐵事件是香港一代年輕人的政治啟蒙,李達寧也是自那時開始投入社運。這些年來,除了打理書店、搞民間學院普及知識,也參與本地研究組織的行政工作,主持時評節目。近日議會去留的爭議,他一直緊貼事態,卻認為其實去或留均無大礙,因為北京屢次粗暴干預,議會戰線終究走不下去,「分歧只是在,走的那一下爆得勁啲,還是慢慢磨」。他甚至認為議員最終決定不一致也未必有大害,關心的是,會否因為「鬧分裂」而促成分裂發生。

誅心假設為討論畫句號

他在社交平台上議論,也時常轉發雙方帖文,如當天書店裏一樣耐心,始終好言相向:「好好討論,就係你唔認同的時候講出論點就完成……我哋可以真誠地去討論為公的考慮係點就夠。每人有自己考慮,係現實一部分。唔係話有自己agenda就一定係壞人。最後個公共討論係以公共考慮為判斷就夠。」自謙只是愛在網上「亂噏」,卻見網上的「亂噏」有時偏離討論焦點。公共討論的倫理雖沒硬規條,有兩點他說自己久不久都會提起,其一是互相誅心的問題。他形容,一直以來所謂本土派與泛民間的矛盾經常以這種方式出現:泛民指斥本土派收大陸錢來搞亂民主派,本土派則指摘民主派多年來永續抗爭,實際上無心推動民主,只是為了份糧,暗下準備隨時向中共妥協。這次議會去留之爭,公民黨黨魁楊岳橋、民主黨主席胡志偉早已開腔表明大部分黨員傾向留任,緊守議會戰線。李達寧留意到「主留派」又一次遭受「投共」的攻擊,他認為指控太嚴重,因為誅心的假設直接為討論畫上句號。「進行公共討論的基本認知是,即使有不同策略的判斷,不代表彼此目標相異。」

歸納雙方討論,他指出爭議的關鍵在於認受性的問題。「主辭派」如朱凱廸和陳志全認為議員在二○一六年得到的授權只有四年,如接受中共單方面作出的「非法」決定,繼續自認為香港人的議會代表,實際上違反了代議民主的原則,等同接受極權政府的委任和合法性,更擔心若民主派今年以寸土必爭為理由接受委任,明年中共若再以新理由將任期繼續延長,民主派只會愈陷愈深。

以務實態度抗爭 留任的實質作用

「但其實無論留還是辭,都可以是對香港民主運動的支持。」一方面理解支持集體杯葛的論點,承認其效果,另一方面,支持議員留任的他也嘗試說明自己的想法,或可作為理解「主留」也可以是丹心一片的一種參考。港大政治與公共行政學系教授陳祖為近日在社交平台上發文分析「認受性」的爭論,他認為在現實狀况下,當政治制度本身並不民主,若依據民主原則來決定是否參與政治制度,不一定能幫助民主和其他價值的實踐,而參與並不等於承認議會的權威,只是以務實的態度,當抗爭時抗爭,當遵守遊戲規則時就遵守,一切以是否能推進民主,或阻撓威權政府的敗壞施政為目的。李達寧也同意議會已非授權與否的問題,「我看立法會,已純粹是政權的一部分,你加入立法會,不會增加或者減少這個政權的合法性」。他認為在議事規則被大幅竄改的今天,議員即使想拉布阻止惡法也做不到,但「入去掟蕉、鬧交、被人抬」都仍是衝擊的畫面,票數即使不足夠否定議案,投下反對票也始終能留下一個記錄,「表現香港市民是反對的,我們社會不是一個平靜的社會」。一方面粉碎藍營文宣中,中央與特區政府政策令香港回歸安定和諧的虛假論述;另一方面,一整年的議會混亂也能透過被打壓彰顯制度問題與政權的不義,在國際社會持續製造輿論,而立法會議員能夠第一身接收資訊揭發議題細節問題,可攜同與囚友無親屬關係的人探望等,都是留任可以為推動民主運動撿拾的細微實際作用。

「但互相誅心的情緒激化,真係會搞到分裂。」他觀察到,民間就去留的討論中出現「鬧人想分裂」的謾罵,他相信平心靜氣溝通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大家好好地諗,其實無人真的想分裂嘛,只是客觀效果可能變咗分裂」,他以兩夫婦吵架作比喻,「你唔好話『你即係想離婚啫』,唔係嘛,可能個客觀效果搞到變咗離婚,但在這個地步,至少你可不可以承認我唔係想離婚,我唔係想分裂」。他同時也批評部分民主派議員無法就支持留任舉出實質理據,回應指控,「只是講『你傻㗎?』,覺得不留是荒謬的,只是否定辭職意見」,此等發言在公共討論上同樣不理想。

求同存異 議程不同也可合作

公共討論常見的倫理問題之二,是以別人的派系議程否定行動本身的效益。李達寧認為進行政治行動時,同時有自己議程考慮是理所當然,「大家可能都有些派系想法,這個move如何有利我們派別,民主黨都好明顯,支持留任,咁資源繼續留在他們黨,這我從來都覺得沒問題」。他反問,想要資源,難道就是奸咩?接續解釋,每個人所以屬於一個團體,就是自己有特定的觀點與關注,當這個觀點和關注凝聚成一個團體,團體成員當然會在意如何推動這些議程,工作的確需要資源。「但我們進行公共討論時,只需要關注為公的好壞。」李達寧指,團體間各有自己的議程,舉例說爭取同性戀婚姻、勞工權益,保留香港文化,當一個行動對推動自己關注的議程有益,因而落力一點,也始終是好事,「但當有競爭,涉及資源,你拿了一蚊我就少了一蚊可以拿,我就會說,可以拿出來傾,你的agenda是不是對整個運動最有幫助?好多agenda是彼此互通的」。與其着眼彼此的分歧,他認為公共討論更應以公共考慮為前提,這次爭議就是以推動香港民主為重,應求同存異,「好fundamental的是,接受其他人與你不同,而大家可以並存,你也可以與這些人合作」。

去留拉鋸之中,有一種特別強調「齊上齊落」的聲音,擔心民主派透過初選整合並展現與群眾的聯繫與團結會因分歧被破壞。李達寧卻認為真正的分裂並不在於行動不一致,「民主派不嬲都咁分裂啦,𠵱家先知咩,哈哈哈哈!做唔同的事不是分裂,好多人都說,那可能是叫分工喎。問題是,這次分工會不會變成了分裂呢?分裂的意思是以後沒辦法再合作,沒辦法構成共同的行動」。

分裂是最致命打擊

訪問見面當時,民調結果尚未公布,他設想即使有人最終不按結果行事,後果也未必很嚴重,「就算市民集體譴責,咁咪唔好跟囉,除非他有能力動員支持他的市民覺得不用再與支持另一方的人溝通」。他卻留意到坊間曾有支持集體杯葛議會的人,鼓吹以不再投票給留任者的方式來懲罰他們,李達寧認為這其實與「割席」概念等同,都是過於激烈的反應,「又比如不再幫襯支持留或辭的店,就算是黃店。如果是這樣,就是真正分裂,是最致命的打擊。你被打壓都還有得捱,只要民心不散渙,跟中共作殊死戰鬥,可以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自己分裂就沒話說了」。

「關鍵在於,人民之間是不是可以繼續並肩而上。」他認為民調結果的比例很關鍵,若意向比例懸殊,議員卻選擇堅持己見,即是無視很多市民的意見,「那就不是從政者之間的分裂,是市民板塊的分裂,呢個問題就好嚴重」。他堅信任何政治人物最終都要向民間意見低頭,因此相比政黨、議員間行動的團結,民心歸一更為關鍵。他從一些區議員朋友口中得知,數以百計幫忙社區工作的義工中,能清楚指明派系的人其實寥寥可數,絕大多數只在意你是不是支持民主運動大方向的同路人。

香港民意研究所的民調結果在訪問結束後的下午出爐:參與問卷調查的市民中,35%支持立法會議員繼續出任、47%反對,15%表示一半半。李達寧認為民意相當清晰,回顧這半個月來主張杯葛議會的意見,他點出其中對「分配正義」的明顯執著,說聽見民間有支持總辭的聲音曾表示如肯捐出薪金,給予在初選獲到民主派支持者授權的勝選者或支持運動的組織,延任就可考慮,「(他們認為)沒經過選舉洗禮就接受了薪金資源,其實是僭用了民間對你的認受,如果肯將錢捐出來,即是可以用後來的分配去處理合法性的問題」。權力上的分配,亦另有「影武者」的建議,即議員延任同時,指定一個初選勝選者成為他的代表。李達寧認為在議會衝擊的人畢竟要親自為行動負上刑責,實行上有困難,但如果要就留任討論下去,則不得不循此等方向「開價」,方能得民心。

亂世裏堅持讀書,他說是希望在這個政治環境下找到讓我們走下去的資源,除了堅實組織,也為個人修養心志。請這位店長給這時勢下的香港人推介一本書,他不厭其煩地推薦自去年反修例運動便已好評如潮的時令讀物《論暴政》,「這本書參考納粹德國上台的經過,以及引用東歐於極權下的歷史,討論人在極權興起及壓迫的情况下如何生活,如何保持抗爭的意志」。他希望,在香港進入極權之時,我們都可以從中學到如何堅持做一個人的方法與力量。

文 // 潘曉彤

圖 // 林若勤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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