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去年已建成的車公廟體育館啟用未有期,近日一組圖片在網上曝光,「真心棟嘢幾靚」、「奇奇怪怪咁」、「第一眼以為係和合石」、「個樣同屏山圖書館一樣樣」、「睇留言就知香港人無美感可言」,一時之間發起建築與美學大辯論。
城市研究者Sampson(黃宇軒)一看車公廟體育館的照片,則覺得有赤柱市政大廈影子,順藤摸瓜發現,原來不止赤柱,屏山天水圍公共圖書館同樣出自建築署總建築師溫灼均手筆,「同樣是用上了不少清水混凝土元素,也是與山坡結合,有許多開放通道和樓梯,和有大量節能的考量。早前在啟德一帶散步時,遇上保良局何壽南小學,近年落成,風格也是極相近……它們可說共同構成2000年後其中一浪公共建築的主調了」。
以往我們在「街知巷聞」欄目記錄一起散步所見城市風景,遇到獨特的公共建築時,現場總找不到多少建築師資料,一種風格在城中悄悄冒起,形成的線索卻相當隱形。喂,出來講講好喎!於是這次與Sampson直接約訪「傳說中的溫灼均」,讓公共空間發展的其中一條脈絡來個揭秘。建築署項目是團隊合作的作品,車公廟體育館由溫灼均主理設計工作,負責建造工作的高級工程策劃經理李百怡亦同來受訪。
第1站:粉嶺公廁
試試清水混凝土
「In fact我第一單起的不是赤柱,是起公廁,在粉嶺聯和墟公園,那是我第一次用fair-faced。」說起英語有種悅耳口音,這名建築師出身劍橋大學,1995年加入建築署。提及赤柱市政大廈,他說「那是上世紀(1997年)設計的了,那時市政局還在」,市政局1999年解散,項目一直擱至2003年才興建,2005年建成,在這之間,粉嶺的公廁搶先面世(2003年建成)。Fair-faced concrete,即清水混凝土,在他此後設計都有出現,包括車公廟體育館。「粉嶺應該是建築署第二次用,第一次是海防博物館(2000年開幕)。」
據馮永基撰寫《有關建築的十個謬誤》一文追溯,「自一九六三年中文大學在沙田興建校園開始,已由司徒惠先生引進清水混凝土建築……突顯香港現代建築一直緊貼西方建築發展的潮流」。而政府建築開始運用,是千禧年代。溫灼均述說用在公廁設計上時,是一步步嘗試,「因為fair-faced要求工人很用心去做,弄好後就無得再處理,不同一幅白牆,可以批了再髹過。那時海防博物館第一次用,也讓我覺得可以試試」,「我們叫赤柱看粉嶺怎樣做、天水圍看赤柱怎樣做,我相信如此個pool會愈發愈大」。
第2站:赤柱市政大廈
打破密封盒子
溫灼均形容一棟層層疊高、收進不同功能的公共建築是個「水桶」,那不是他心中公共建築的模樣,「呢度赤柱喎,我那時搭雙層巴士望落去,以為自己去了南法普羅旺斯。如果係我呢,我會做一個庭院,你會怎樣定義一個town hall?那是人們聚在一起的地方」。
赤柱市政大廈中間開了一個窿,沒有循規蹈矩(圖A),他回想「當然初初很多人反對啦,無頂喎,區議員會問落雨點算」,儘管事實上旁邊是有蓋的路,「我會說服他們,我明,但這是another way to frame the sky,我覺得緊要喎,而且這裏有好多事可以發生啊,要說出大家可以接受的理由」。從樓梯上去是個小花園,往下看是赤柱市集,攤檔上方只是膠片左搭右搭而成,這種「將就將就的隨意」(ad hoc),他也化成建築裏一些牆身設計,看上去不是齊齊整整。
而從車公廟體育館設計回頭看,關鍵演化由此開展。「將一幢建築擘開」,他如此形容自己想做的事,「有些功能是比較外向型的。打籃球要聚焦室內;跳舞就一半半,可以看外面風景;圖書是向外的,借本書看,可以向外望」。並不必然全部都是密封盒子。
第3站:屏山圖書館
互動跨越樓層
2012年建成的屏山天水圍文化康樂大樓,樓高10層,建築師打更大的主意。「我喜歡在樹下看書」,如果書未借出都可拿到戶外去讀,又可不可以?結果他讓所想成真,在建築中央闢出戶外中庭空間,「開放空間的部分比赤柱大很多」。而且他着意營造建築裏的散步道,「這邊進入是小空間,一上樓梯見到大空間,要能保持他們有興趣走上圖書館那8層,像看一本書,讓人追看下一章」。
擘開建築的要點之一,是讓身在建築裏的人可以互相看見,目光可跨越層與層之間(圖B),互望有何重要?「我覺得人與人之間應該要溝通,尤其在公共空間。公共空間定義上就是要分享(public space by definition is about sharing),人的互動是公共空間的基本,如果將空間privatised(私人化)便是浪費,那不如別叫公共吧。」他看重室內功能如圖書館、球場以外的戶外空間設計,「我希望人們可以不付任何費用都參與得到,即使沒付錢入去打波,都可以在這裏休憩」。
而早期公廁大片白牆的設計,他選擇逐漸收斂。「後來我用白是一路一路少」,「白色是珍貴的,容易污穢容易爛,放在裏面比較好,愈往內愈細緻,像許多城市的東西一樣,城牆是粗獷的,如此慢慢收入中心」。
第4站:車公廟體育館
層層透視更盡
來到這座體育館,結構更顯開放。建築師有他的理想,交予管理方之後又有另外的考慮。屏山天水圍文化康樂大樓原本環保設計裏有直立植物外牆,走出天台花園又可看到地窗,上面儲水養魚,為下方樓梯散些陽光的熱,但種不種花養不養魚,花園開不開放,得看管理部門願意投放多少資源心力、是否最緊要安全至上了。將「水桶」進一步解體,他今次想更讓人走進來之後可以「任行」(圖C)。
問他從管理與設計矛盾的經驗裏,會不會學懂「咪搞咁多」?「我覺得一個建築師應該有他的drive」,他沒多大興趣探究這種衝突,接着更熱切說自己如何走得更遠,「車公廟直程擘開,中間能看到那些功能」,他將互望的層層透視做得更盡,走在坡道上穿梭多用途室、舞蹈室之間,能看到室內的活動,他希望不論在不同房間、戶外戶內空間,人們會互相欣賞各自在做的事(圖D)。「管理部門最初是有些抗拒的,因為跳舞要關起窗簾」,他則認為舞姿優美,不妨讓人共賞,所以簾還是要加,只好盼租用的人也會想拉起簾來。
建築亦要與後方風水山融合,「村民向來沿路徑下來,上面也有祖先山墳,因此我們要提供通道」,建築一側有路供人不必穿入大樓而上攀,他沒放過這片行山風景,從舞蹈室往外便會望到,同時製造行山者看進大樓的視角。
不為一己風格 給人空間歇腳
我照直說,很多人討論車公廟體育館似和合石火葬場(其實是由建築署另一建築師鍾鳴昌主理的獲獎設計)。溫灼均聞言一臉不解,於是我補充,也有人提及清水混凝土、安藤忠雄,「安藤忠雄呀?哈哈都好吖」。站在建築專業角度,他似乎理解不來「車公廟體育館=和合石=清水混凝土=安藤忠雄」這種概略過了頭的看法。他說並沒刻意想在這個城市營造具有一己風格的風景,「好過我的建築師大把」,只輕輕帶過,「我哋公務員來㗎啫」。
他最忘不了求學時到訪巴黎聖母院,坐下來當刻閉眼的寧靜,「我發現了真正的建築是什麼」,不是砌出一個風格,「是我們如何在創造一些功能之後,其中的路徑令人行得舒服,那是最緊要。給人一個oasis、一個寧靜的地方可以歇腳、休息」。然後他高興地介紹今年建成的西貢海下遊客中心(圖E),因疫情及預備工作預計年尾開放,說着那裏好美,但他不想只沒來由建個玻璃盒子,「要考慮很多的,太陽、風向都能給建築師很多設計念頭,如何設計半開放的多用途室……」唉,他說同事下了好多工夫,海下的牛來過幾次了,還未有人能來看。
也許建築師與人最真切的交流,還是當人走在建築裏的感受。疫情期間興起談本地遊,可以走動更多時,組一條路線去看溫灼均及建築署團隊作品吧,公共建築孰優孰劣,就由眾人親身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