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你有冇抽居屋?」「唔係唔抽吓嘛。」近日這樣的問候就如問人「食咗飯未」般平常。在私樓房間連牀都未必放得下的今日,香港人討論公屋、居屋總不免陶醉,因為這些房屋的設計還能體現人對住屋的基本要求,其實好合理,不是苛求。前房屋署建築師衞翠芷追本溯源,尋公屋原型「一型徙廈」(Mark I)的基因,許多人也許仍以為一切源自石硤尾大火,但她以建築師的觸覺,發現大火後兩星期已得出設計圖,不可能無中生有,拉出各個設計細節背後的線索,原來最初是如此想像一個最基本單位的模樣。
衞翠芷1984年加入政府,至2016年離開,對於像她這樣一個資深建築師,想知Mark I的故事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唾手可得。她的著作《一型徙廈的設計基因——香港公屋原型》去年9月出版,卻顯得異常低調,坊間一書難求,只知新落成的香港藝術館書店有售。直至上月她在現時任職的港大舉行新書講座,記者得到機會翻書,才知道她這本改寫自博士論文的著作,裏面是個探尋公屋起源的曲折離奇故事。
石硤尾大火促成建公屋?
衞翠芷提出的問題好簡單又好重要:公屋原型的設計從何而來?1953年聖誕發生石硤尾大火,5萬3千多人頓時流離失所,翌年2月,災區原址興建兩層高的「包寧平房」(包寧為當時工務司Theodore Louis Bowring),而同年年尾,平房旁邊興建了8幢6層高的徙置大廈,為香港公屋史掀開序章。但在此當中,有個不被注意的小細節。衞翠芷翻查工務局建築設計處在1954年1月14日交給工務司的備忘錄,已提及「多層實驗樓宇」設計,而2月11日的備忘錄更有估算造價,亦即1月14日,也就是大火後兩星期,政府很有機會已得出樓宇的初步設計。
設計圖如何能極速畫起?「我在房署工作多年,知道當中運作,我們做過很多standard block(標準型設計大廈),抄一個設計有很多好處,因為1:1的model已經有了,能完全知道好處壞處,像做standard block,起完一個,有feedback又再改,是這樣的流程。」於是她相信Mark I的設計圖必有根據,但呈交備忘錄的建築師諾頓(George P Norton)已去世,這問題跟誰去問?
她的工夫做得很徹底。除了爬梳檔案文件,她還兩度飛到英國親身訪問諾頓上司,時任工務局總建築師鄔勵德,與這位被稱為「公屋之父」的百歲前輩對照記憶與資料,以及到英國各地視察不同房屋類型,拍照研究對比香港房屋。翻到書中的手繪設計圖,以為是從文件找到的圖片,卻是由她親繪。建築外框長長的直線,稍有差池便又從頭來過,而且檔案資料之間亦有出入,一些設計圖門與窗左右倒轉,或少畫了Mark I廣為人知的特色:單位門前一幅幅的矮牆,她都仔細如實加上。
拆解3謎題
我們就從這幾幅Mark I設計圖,邀請衞翠芷首度為她「尋找公屋的故事」其中3個謎題解畫:
1…點解單位外會有陽台走廊?
現在井字型公屋都變成了打卡勝地,從地下向上望,走廊圍成一個個迴圈,彷彿是基層房屋公共空間的一種符號,屋外有條長走廊,早在一型徙廈設計已有,究竟點來?「PMQ開幕那時,我一去到心想,咦呢個咪Mark I?」荷里活道已婚警察宿舍於1951年落成,查一查,它與另外1953年落成的廣東道已婚警察宿舍正是由鄔勵德及諾頓設計的項目。而廣東道警察宿舍格局看起來跟Mark I很相似,一排單位門外同樣有一條相通的陽台走廊。
鄔勵德記性很好,說當初建兩棟宿舍時,時任警務處處長麥景陶(Duncan William MacIntosh)交給他一張草圖,「他告訴我,處長手畫了一幅圖,連閘門都有標出,因為他很緊張保安,然後圖上已有balcony approach(露台通道)」。而Mark I設計交到鄔勵德手上時,他正好休假,於是由諾頓負責設計,他亦同意諾頓很有可能以廣東道已婚警察宿舍作為徙廈藍本。她開始想,既然麥景陶畫得理所當然,鄔勵德接過來同樣理所當然,建築的元素對他們來說如此平常,何不往他們的家鄉英國去找?
英國並沒有已婚警察宿舍,警員是由政府資助租屋的,衞翠芷在19世紀晚期的英國工人階級房屋終於見到與香港一型徙廈的相似特徵:住客共用走廊、廁所及洗滌設施,她還沒因此死心,繼續追溯為何會有走廊設計,終於在一本1970年代的工人房屋相關研究書籍得到答案,是避稅。設計與17世紀徵收的窗戶稅相關,當時為了私隱不查探收入,便以從屋宇外牆數窗的方式計算物業稅,擁有封閉式樓梯通道的樓宇要負擔這項窗戶稅,往後工人房屋興建時就以開放式走廊避稅,「這些走廊被視為街道」,前者被當作一座擁有很多窗的住宅;後者的單位就被視作能從街上走進的房屋,這個走精面的方法省下一部分稅款,可以降低租金,工人才負擔得起。後來陽台走廊變成工人階級房屋的普遍特色,更在1920年代被視為住屋的摩登(modern)icon。
2…單位背靠背,抄自哪裏?
從已婚警察宿舍發現走廊的「公屋DNA」,她又以偵探頭腦去找另一組基因,兩排單位為何背靠背。在一型徙置大廈,每戶單位背後與另一單位緊貼,中間甚至開了些洞通風,有些人會把它封起,有些人樂得偷聽鄰居收音機。這種當時香港住屋如唐樓都不見的設計,是參考自何處?
另外,現在我們認為一間屋必不可少的廚房、廁所,在一型徙廈則要想辦法在每個單位外提供,寬闊走廊的設計令住戶自然將廚房架設在屋外,而大廈作工字型設計,則將公用廁所及浴室放在中間,有意無意亦令大廈中間劃出了兩個庭院。「工」字兩橫各有兩排單位,前後各一排,即共四排。
最先用作安置大火災民的「包寧平房」臨屋,雖然簡陋得多,亦見兩排單位背靠背的特色。這個建築師在英國的排屋(terraced house)又有新發現。她到Leeds的野兔山(Harehills)看一整排一式一樣的房屋,「到那裏解答了我很多疑問」。研究公屋的她經常得厚着臉皮探險,探入香港屋邨,有時會有街坊聽見她要影相,質問有咩好影;在英國,她試過在門口等了3小時,趁有人開閘懇求讓她進內一窺建築格局,又或遇到管家模樣的西裝大叔,對她大吼No trespasser(閒雜人免進)!
但無阻她在野兔山膽粗粗捉住一個少年來問。當地排屋分上下兩層,每隔幾座房屋就設一個單層小空間,原本是公廁,現在被當作雜物房。這些排屋從尖型屋頂中間劏開,便是背靠背的兩個單位。「我見到一個少年,說想問一問呢,你們那個廁所到哪裏去了?他說在上面。我又問,把房間改裝成廁所,不就少一間房?他答上面多搭了一間房。我還問,可以進去看看嗎?他說,不可以呀,我媽在裏面。」她笑說正談着,阿媽就從屋內喚兒子,她為免被當壞人,唯有帶着答案便離開,陽台走廊、背靠背、公用廁所的特色,影響來自英國的建築師,從而進口到香港的房屋,這樣的推想便來得合理。
3…每個單位畫個長方形就搞掂?
徙廈是不是學足外國呢?當然不是,她在書中提到天台小學等設施,就明顯是設計來到本地後才發展出的獨特之處。而徙廈一個個長方形的單位看似小學生也懂得畫,衞翠芷則以她在房署工作多年的經驗考究長闊尺寸,可變出至少3種家俬佈局。
「就算今時今日,我們真的是由如何放一張牀開始設計。」她憶述,「我曾在房署design and standard的單位工作,參與設計standard block(標準型設計大廈)」。2000年代以前,為求公屋趕快建成,需倒模式複製,後來改為非標準型設計,會按環境調整。她說設計單位時是先考慮家具能否放得下,而且要能適用於不同擺放組合,所以不會出現如今天私樓一間房連牀都未必放到的怪事,「一定要放到兩米的牀,可能的話不止一個方向擺到,或看電視要有兩米距離,不能搵隻腳就按到掣,又如一定要擺到一張枱食飯,這都是基本。如果把牀放在這邊,冷氣機位又放在哪?我們是從這些開始想的」。
於是她在書中亦示範畫出一型徙廈單位的平面圖,12呎長、10呎闊的單位雖然是細,但既放得下6呎碌架牀,也可L字型放兩張牀,兩張牀以牀腳駁牀頭來放亦得。「你見到這個長形單位好似好簡單,其實也有智慧在其中。」
抱住符合人基本需要的初心設計房屋,別要迷失,是她從這些苦心梳理的歷史得出的一個結論,「而另一個令我感受很深的是,不能以今天的目光看昔日的房屋」,當時徙廈環境實在談不上舒適,有時一家人還會因人數不足,要與別家夾份住一個單位,但可以有瓦遮頭,有老人家想起還是覺得已很好了。
遺憾鄔勵德看不到書本面世
記者笑說剛好倒過來,今天的人想起昔日或今天公屋,卻是恨都恨唔到的慘,莫說嫌棄,所以公屋舊照片通常在網上都得到大家熱烈點讚。整個研究橫跨10年,今天是港大建築學院建築保育學部講師的衞翠芷說,要講得通這個人人都深有所感的公屋原型DNA故事並不容易,「我是真的有少少使命感,不然做起來很艱難,不過有時會想,如果我不做,過了這個時間,來日的人更加做不到,更沒辦法知道當中發生的事」。鄔勵德未及等到此書出爐便離世,亦是一個遺憾。
公屋檔案管理 缺專才處理
公屋絕對是香港城市發展重要的一章,她正籌備下本書,從Mark II說到Mark VII,再說如何演變出各類型公屋。但她直言,「香港的archiving(檔案保存及管理)好差!」一來華人留下的照片,許多說明語焉不詳,「說是約1950年代,到底是哪年?九龍東部,即哪個地方?這些資料根本用不到」。二來政府雖有檔案館,但檔案管理卻缺乏專才處理,「是有些指引如important decision-making相關檔案要留下,但要留到幾遠?是不是make decision那刻?前因後果要不要留?這都要專業人士才做到」。設想每個屋邨在興建期間,都有檔案管理專家跟進,一直與建築師等人溝通,知道要保存什麼有用資料,香港公屋故事便能一條線由從前說到未來?她大呼係呀!這樣做最好,「這些專業人士,起碼大的部門一定要有」。
文˙曾曉玲
{圖 } MCCM Creations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