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二○一五年底爆出北角皇都戲院大廈在半年內一直被地產商收購的報道。聽到消息後,民間保育組織馬上查看古諮會的名單,一看下相當詫異——這座戰後建築只有三級的「建議評級」。幾年間各方努力透過研究爭取,在二○一六年末,它終獲升格為一級歷史建築。即使如此,在獲列為法定古蹟前,政府其實對這私人物業如何保育完全冇say。日前,皇都戲院大廈完成歷時兩年的強拍,發展商宣布保育意向。在怎樣保育、如何活化都未有定案之時,這條保育之路其實已經完成了什麼?餘下的路,有着什麼可預見的難處?
1. 拉闊古蹟定義
強拍剛完成,投得業權的發展商成立顧問委員會。在充滿未知的階段,為何坊間已似乎相當樂觀?顧問委員會成員之一、香港流行文化學者吳俊雄博士指出,當年民間保育團體在預想發展商日後行動前,首要任務是確立這地標為何會是一個地標。而回顧皇都戲院這條從「建議評級」到獲肯定為一級歷史建築的升格路,他認為的確鑄下了香港古蹟保育上一個重要的轉捩點。幾年來,民間保育組織一邊努力;另一方面,民間卻冒出過對立的反對聲音。他留意到反對的理據主要有兩方面:
一、後生都有歷史價值
首先是針對建築落成年期的成見,「有人認為壽命只有五十年多一點,太後生了,沒什麼所謂歷史意義」。他稱,一直以來古諮會對很多年齡不足的建築物都不太傾向保育,因此這次作為戰後建築物的皇都戲院得以升級,在這層面上已是個重大突破。他認為香港戰後歷史敘述多從一九六○年代講起,比較多講六七暴動後香港如何上軌道,麥理浩時期施政與民生,而一九五○年代卻常被忽視,「我覺得值得特別保育這一段,沒有五十就沒六十。五十年代好像是香港一百年歷史的中轉站,跟二三十年代中國那段歷史也扣得好緊」。
一九五○年代, 一向已是殖民商埠香港遇上了戰亂南來的人,「武術界有葉問,錢穆走去開新亞書院,是個高手雲集的時代」。當年許多事都是這裏第一次發生,「戲院點起法?不太知道,沒有需要承襲,反而自由」。在實用主義、現代主義的大氛圍底下,各範疇的人都在各師各法,「講下去,香港電影都是這種精神,我試試這樣得唔得的狀態,不只給香港人看,全東南亞華人都看着。可不可以做一些東西是全球華人都適用呢,起碼在想像上切合,所以五十年代其實創意爆棚」。
功能主導設計
每個年代的建築物都有其代表性,顧問委員會另一成員、建築文物保護師吳韻怡指戰後這段時間的建築以現代主義風格為主,最大的方針就是功能主導設計,不像古典主義那樣能輕易預計且必須工整對稱,「因為要因應功能設計,比如要起一座戲院,功能上需要一個開闊沒有支柱的空間,就要思考如何吊住屋頂,就設計了這個桁架。也因應這位置是個轉角位,就設計成一個弧形立面,造就很堂皇的入口,不必受限於傳統,設計師可有free hand去做好多設計」。而且戰後社會環境,興建都需要「快靚正」完成,因此石屎是戰後現代主義建築物常用的物料,而且石屎可塑性非常高,可以配合各樣建築形式,這亦能見於皇都戲院。
建築伙拍形式
團隊搜尋舊圖紙時,發現璇宮戲院的圖由一名外籍測量師簽署,而圖上同時留有真正設計者的名字,他是一個由國內南來、名為劉新科的建築師。由於必須由認可人士簽圖,當建築人才戰亂下來港,這成為了一種戰後常見的建築項目合作形式。
二、流行文化 香港發展精髓
另外,則是一種睥睨流行文化的眼光。有人會批評這不過是鄧麗君去過的地方,有何足惜?甚至認為「流行嘢」都是過眼雲煙,當今天年輕人甚或都已不太認識她時,我們談論的集體回憶,到底是誰人的回憶,「孫中山同盟會的會址一定話要保育啦,但紅線女做過的劇院、鄧麗君來過的地方呢,一向都不被認為是一回事」。專研流行文化多年的吳俊雄指出,流行文化其實正是香港發展的精髓,「研究香港第一樣入手的,很多時未必是殖民政制,反而是做過什麼戲,哪些大師曾遊遍東南亞最終來到了香港」。而戰後這一段流行文化尤其精彩,當幾百萬人因逃避戰亂南來,不想再提政治,反會將大量精力放在抒發自己對生活的想法,也會在賺錢時以商業方式講出流行生活是怎樣的。
2.光怪陸離 上海式摩登
談保育皇都,最常聽到的一種說法是,它是一個重要的文化地標。談規模,皇都戲院前身的璇宮戲院其實並非獨一無二,比如同期開幕的樂宮戲院比它還大,披頭四更曾登台。吳俊雄指,璇宮的獨特在於節目定位——首輪西片與不同領域的藝術並存。他舉例說,五十年代的璇宮戲院,早上看新馬仔,下午放映《特務飛龍》,晚上九點半後卻會有Benjamin Britten、Isaac Stern、Benny Goodman等今天只能在尖沙嘴文化音樂廳才可能看到的一流大師表演,「Benny Goodman,全世界最出名的爵士樂領班,我家儲了好多他的唱片,這次大家整理資料時我才知他來過北角,唔係啩!中場還有方逸華出來唱番兩首。一九五二至五七年差不多隔個星期就發生這些奇怪的事」。
這樣的配搭,固然多得對各樣文化都熱愛的始創人歐德禮,再拉闊一點的區域圖景,吳俊雄笑說,璇宮固然癲,後面原來都幾癲──做資料蒐集時,他發現璇宮開幕前後,附近都有其他有趣場地,例如後方的月園街便曾有個月園遊樂場,聞說有過山車、摩天輪、夜總會、游泳池,還有馬騮表演行鋼線。北角盡頭七姊妹道的海岸線上曾有間麗池夜總會,下層是巨大游泳池,上方是裝修得美輪美奐的夜總會,每一晚都有菲律賓樂手在池邊演奏音樂,之後更在此辦選美──這說明了什麼?北角被稱為「小上海」,吳俊雄認為除因有上海人在此區聚居,也嘗試說明上述的種種聲色犬馬均是「上海式」。
3.璇宮作為摩登中國的一頁
「中國人如何想幫自己現代化的作為,在北角發生。」吳俊雄指,中國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移植了許多西洋公園與遊樂場,全於上海先發,而月園遊樂場其實是「抄」上海逸園賽狗場的形式,只是抽走了賽狗的部分,而麗池也是上海式的,璇宮搞這堆節目的靈感也是取自上海,「摩登即是一個古老傳統大國忽然遇到西方文明,想變通成為一個不同的地方,中國摩登自從清朝末期已經開始嘗試,上海就是先鋒。你有最厲害的爵士樂隊,我也想有,本土如果不夠厲害呢,直情請你的爵士樂樂隊領班來上海演出,當時白俄羅斯請了大堆一流大音樂家,菲律賓人也請了。這些人好多走了落來璇宮、隔籬夜總會的菲律賓樂手,原來都在上海演奏開,因為內戰來了香港。是上海式紙醉金迷」。記下這一段,除了能追溯香港的摩登不是五十年代之後忽然而至,甚至能追溯至更早,「我覺得這段不止是戰後歷史,其實是戰前三十年代歷史,也可能是整個摩登中國、現代中國的一頁,璇宮這一章其實幾緊要的」。
4.活化糅合歷史 避免徒具軀殼
「保育並非只是保留舊建築,而是要形神俱備,將硬件與軟件融合。」新世界發展執行副主席兼行政總裁鄭志剛聲言會盡一切努力令皇都戲院重生,讓這座古蹟重拾生命力。這正好道出了許多人對活化項目常見徒具軀殼和檔次離地的憂慮。吳俊雄亦留意到香港保育項目經常出現「只保留到軀殼,下一輪就變成餐飲」的現象,他認為在節目、活動,甚或餐飲環節都必定要基於此處的歷史,與之有機地結合轉化。以餐飲為例,「好明顯不能只是那種沒什麼地區氣息、全球都有的餐飲,如果要跟這區有關,可不可以參考當時,比如璇宮旁邊是麗宮,麗宮是馳名四川菜的,會不會有一些連繫?」
此外,他假想若干年後這裏終成「音樂廳加戲院」,建議開幕那天放映的節目複製璇宮的某一天,「請來表演過的大師,來表演番那一晚的節目可不可能呢?咁老牌、我們今天咁崇拜的樂團原來在此出現過,如果節目上可以連續一星期,『璇宮重現』或者『皇都再現』,除了得意,還能提醒大家有過這樣一段」。
5. 不用展板,如何呈現歷史?
吳俊雄也指出了蒐集和呈現歷史的重要,指團隊開過的幾次會議上,極大量時間用於商討如何蒐集和整理史料,包括跟當年戲院客人、表演者、街坊等進行口述歷史紀錄。
戲院在一九五九年轉手後,改名為皇都戲院,後面興建住宅,戲院下面的停車場則改造成商場。訪問當天,商場內商舖包括吳俊雄從前經常光顧的偉倫唱片幾乎已全數清空,幽暗非常,只剩一間洋服店和一間五金舖,四處是日久失修的水漬,鋼琴離奇地擋在路中央。吳韻怡除了是皇都戲院項目顧問委員會成員,在北角出生和成長的她亦以街坊身分參與口述歷史。由於媽媽在皇都商場開童裝店,她在八九十年代的童年放學後時常在此流連,對店主間的鄰里之情、社群的連繫感受至深。「雖然是競爭對手,但因為賣的東西不一樣,沒什麼直接衝突。對面店也有小孩,我們就會玩得埋。」另外,因為媽媽的店對外便是前往「超等座」的電梯大堂,她與負責揸𨋢的嬸嬸很老友,「她老公在後巷賣生果,冬天會炒栗子,她不用揸𨋢就會過去幫手。這些關係其實好有趣,能看到當時社群的生活大概如何」。
對於如何呈現這種相對抽象的歷史,她深明是活化保育項目裏最棘手的地方。純粹以展板陳述很不吸引,她認同這是硬件處理不到的,要靠節目設計等軟件完成,讓普羅大眾都喜歡參與、使用這個空間,最考工夫。團隊接觸過戲院的前員工和建築師的後人,了解當年空間如何使用,希望得知不同細節的重要性,訪問當天參觀二○○○年改建成桌球室的皇都舊址,看見牆上零散地貼有各種說明的標示,供建築師團隊日後參考。
6. 如何收支平衡?
保育藍圖如何?
曾處理過活化歷史建築伙伴計劃、雷生春、聯和墟舊大埔警署等不同活化計劃的吳韻怡,認為政府計劃往往因牽涉不同部門,又要過財委會,程序繁複,也需長時間才獲批核,認為這方面私人物業的過程會暢順得多。
程序簡化了,但不論由何方主導計劃,資源始終是個不能避免的問題。新世界在以近四十八億元統一業權後,除成立顧問委員會,也聘請了精英建築、保育、工程團隊,估計花費不菲。談論保育,因為需要持續經營、長遠發展,不能避免考慮收支如何平衡,問及皇都的藍圖如何,會是怎樣形式的藝術場地,兩位稱言之尚早,未有定案。在此階段,且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