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街上彳亍,靜候舊香港光影入鏡

文章日期:2020年11月01日

【明報專訊】一個穿人字拖的工人在一九五七年的東方戲院裏扒着地拖彎腰打掃,紙皮石地面上有他身後鐵柵的枝枝條條在光影中交錯,還有他被拖得老長的影子。

當年在戲院裏當畫師的鍾文略拿着與同事夾份買下的相機,上班也機不離身,喀嚓一聲拍下這樣的一張。

香港的五六十年代是個艱苦拚搏的時期,隨便一個人都能講一個餬口的辛酸故事。

一九四七年從家鄉逃難來港的鍾文略,行囊中有祖母為他準備的兩條金條,抵埗後第一件事是悉數上繳給大師徐悲鴻的得意弟子陳克純,想要跟他拜師學藝,修習油畫,慢慢成為戲院畫師。

看見銀幕上的占士甸(James Dean)帥氣,便跟着給自己改個洋名James,又總是講究地用髮泥修整頭髮。

愛美,也愛美麗事物,自學攝影後,他鏡頭下的香港總是異常地唯美,以街上路人身後的長影,記錄那個還未有密集高樓把貼近地平線的太陽遮擋的年代。

「沒事做」的畫師 帶兒子隨處逛

鍾易理(Stanley)拿出一台祿來可得(Rolleicord)相機,說是從日本買回來的最新型號,「我老竇那部是最渣的入門版,無錢買嘛。幾百蚊,當時好貴的,買架車都係千幾蚊。」他把相機放在胸前,前方水杯便折射在水平的畫面上。「Hold住個尺寸,hold住個距離,埋到來我就影,好細聲」。他搖動機側的把手,說是在慢慢攪菲林,「高角度又可以反轉部機,對焦,所以咁方便囉」。

今天說得投入,但小時候的他卻要常常耐着性子站在烈日下漫長等待,在對攝影充滿狂熱的父親身旁不明所以,只知道乖就可能被獎賞一杯雪糕。Stanley的爸爸鍾文略當年還是個職業畫師,接觸攝影原為鑽研繪畫構圖。他印象中的爸爸早上總是沒事做,待到四五點才開始畫畫,因為早年長駐灣仔的東方戲院和國民戲院,便常常在正式開工前拿着相機,帶着他到戲院附近晃蕩拍攝。到了假日,又總是觀望天色,隨時起行,「一定先看光看太陽,說時間對了,去喇去喇。三四點或者早上七八點去,陽光最靚,色溫最好」。家住北角,Stanley跟着邊走邊拍的爸爸,有時甚至徒步走到西環。鍾文略也自知入迷,便都會事前指引兒子回家的方向,說若是走失了,沿電車路走就能回家。

馬姐與等水的人 兒女與西裝人偶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街景,在鍾文略的鏡頭下有一種素雅。攝影展《長影》展出的作品全是他在後來開辦影樓,拍家庭照、人像照、學生相,到影棚拍劇照之前,沒有任何商業包袱下全憑喜好的拍攝。

制水的日間婦人托頭坐在石礅上等待水桶注滿,苦候的表情成了背景,鏡頭聚焦在前方緩緩流淌的水柱。他又拍下日光下在舊郵政總局英式走廊陰影裏乍現的報攤、穿著高跟鞋上班儷人在梯間的側影,在街市看見打扮時尚的馬姐更情不自禁地尾隨跟拍。為兒女留影,也非讓他們端坐或站在什麼地標前眼望鏡頭微笑,題為《明日紳士》的一張,鍾文略跑到櫥窗的另一端,穿過玻璃攝下Stanley與妹妹站在百貨公司落地大窗前仰望西裝人偶的樣子。初見面時,Stanley給我他的名片,卡片上印有他小時搭渡輪時專注看報紙的臉,笑說是應爸爸「有雪糕食」的要求裝模作樣。木窗外有雲,沒擋住陽光,把這個小人鍍上了金光。

抵押相機參賽 只為買相紙

有個攝影師爸爸,Stanley自然從小便學習攝影。光圈快門的基礎技巧算是能簡單教授,但記憶中,爸爸經常強調的卻是難以言傳的「感覺」,「話無感覺嘅,即是無mood無feeling」。Stanley苦笑說,自己卻不是畫畫出身嘛。觀察父親的拍攝習慣,他印象最深的是總是在等,一直在等。就像與父親因攝影相識於街頭的大師何藩偷偷為父親拍下的一張肖像,頸上掛着相機的鍾文略雙手插袋,依傍着燈柱張望,等待着將被他拍下的誰人經過。

攝影上,鍾文略開初同樣只能見步行步。「當時環境好差,要繼續影相其實要靠參加攝影比賽,得獎才買到相紙。」Stanley記得父親甚至連參賽要用的相紙也沒多餘錢買,只能把相機抵押。屢屢得獎的他除了贏得買相紙的錢,Stanley記得家裏第一部電視機也是比賽大獎。鍾文略後來成為了比賽常客,說起舊時,驕傲的Stanley得意地佯聲:「我爸爸帶我去參加公開攝影比賽,以前好流行,廣告商或者大廈商業樓宇會舉辦大型攝影比賽吸引人睇樓,入去呢,『鍾文略嚟咗啊,唉!』」那是一個可以憑刻苦幹勁向上流的黃金年代,Stanley說,爸爸開影樓後,生意好得還在讀書的他要幫忙到酒樓給客人拍婚照,「我記得買日產車要4萬蚊,每個月供800幾蚊。我賺300蚊一日,一個星期做三四日,幾開心」。進入有全自動對焦、全自動測光、彩色菲林的時代,鍾文略在工作以外,帶着的卻總是那一部Rolleicord,拍下一張張黑白照。

計時曝光 唱一首《生日快樂》

那張制水的照片,是鍾文略的其中一張代表作。Stanley在仍然爬爬走走的年紀,糊里糊塗地拿起被遺在牀上的尿布扣針,把它的底片意外地刺穿,永久地留下一個破洞。父親除了生氣地把他打了一頓,也自此學懂好好存放底片,更為每一張照片仔細地寫下冲曬秘笈。這次攝影展的所有展品,都由這個當年搞破壞的兒子重新以銀鹽相紙冲曬,局部加光減光,突顯相中光暗。

鍾文略愛好捕捉光與影,Stanley笑說當刻他肉眼總是看不見,冲曬過後卻常常教他驚訝,「他看到,我們看不到」。《光》攝於國民戲院,窗外透進的光束在Stanley冲曬下,層次進一步加強,「逐條逐條起番個啲層次,要分開幾次曝光,用不同顏色的濾光片,度定個時間。」黑房裏不容有光,再者分神可能會令手中底片移位,那可如何看時鐘計時?他說靠聽音樂,也不講究情調,只播一首《生日快樂》。「最簡單,第一句happy birthday to you……」他的雙手在空氣中稍稍往右推移,繼續唱,「……再第二句happy birthday to you。第三句happy birthday to乜乜,呢句又耐啲。遮住就淺咗(色),就跟旁邊不同深淺。」題為《光》的這一張,一條條分明的光束從戲院高窗外照進,如聖光般灑在正在拿着雞毛掃清潔戲院座位的員工身上,揚起的微塵便在光裏隱現。

■《長影 - 鍾文略》

日期:即日至2021年1月31日

時間:10:30am至7:30pm

地點:梳士巴利道半島酒店商場 BW11及13號 f22攝影空間

查詢:www.f22.com

文˙ 潘曉彤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胡春煌

{ 編輯 } 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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