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因為一場反修例運動,許多被捕的年輕人被送到牢獄中。
一些人未被判刑卻不獲保釋,在封閉的空間承受未知的煎熬,一些人背負量刑起點以年計的罪名,準備經歷漫長的監禁。
看見他們的年齡,想像青春年華將要在如此空間消耗,莫不令人惋惜,也會思考,囚禁一個人,其實是為了什麼?
哲學大牌檔來到最後一期,找來一名數年前因政治案件被判囚入獄的年輕人,以過來人身分分享他的經歷和對囚禁效果的想法。
文明社會懲罰一個人到底有何根據?
被剝奪自由的人,應被賦予或保留什麼程度的自由,對他、對社會才是好事?
當入去訓練營
當日,老虎仔(化名)被捕上庭後不獲保釋,被即時還押至荔枝角收押所。以未被判刑之身遭囚禁了足足兩年,只為等待高等法院排期。回想獄中種種不適應,首先想到難吃的飯菜,大桶米飯結成一嚿嚿,無味到難以置信,菜是恆久地因逾時烹煮而發黃。但更難受的是因未判罪的「自由人」身分,不能在囚工作,終日無所事事。正式到石壁監獄服刑的生活,他說好好多,因為後來獲保釋的半年間他特地挑了一些書帶回去,說「再入去當是training camp」。
潘:回頭看,你說得好從容,我相信你當時的感受一定不是去camp咁,最不適應的是什麼?
虎:裏面有些幫派的人因為政治因素唔係好鍾意我,覺得我是示威者。每日都要對二十幾個鐘,對住幾個月。
潘:咁有沒有什麼時候,你是最享受的呢?
虎:反而是,坐監令我十點十一點睡覺,我竟然五點幾自然醒。原來愈早睡可以睡得愈少,仲精神。我常常想將那種得着拿出來用,不知可不可以在家裏裝一個電子儀器,一到十二點就熄晒上網、熄燈呢?
潘:在裏面的睡覺時間你不能選擇,有沒有什麼時候你覺得仍然有選擇呢?
虎:其實我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選擇,啲人想吹水,咪吹水地過。但我的過法就是,我好鍾意搵啲嘢做,好多信我可以不回覆,但我逼自己寫信,跟外界有contact。看書囉,每日查二十隻字,每隻字都要寫例句,跟住我要背默。
潘:你講到好自由,倒過來問,還有什麼是會被限制的?
虎:最大的框框就是每日七點八點出睡覺個倉,九點吃早餐。之後呢,在荔枝角就沒事做了,扔你去間房度,除非有人探。限制每日可以探一次,但那個人要排兩個鐘隊才探到你十五分鐘,有無人每天都咁做就看你有無福氣了。石壁呢,那段時間就開工,限制你要做兩三個鐘嘢。一個月最多探四次,每次就三十分鐘。
其實是思念最慘。我剛入去時,有個女朋友叫做等我的,初頭每一分每一秒最期待就是收到她的信,有她來探我,直到她消失了,我開始覺得好lost。其他人都是好掛住出面的屋企人,在被困得好勁的環境才會衍生的情感。那種懲罰是發自內心的,如果你可以毫無情感,這部分就懲罰不到你了,但正常人都會掛住最親的人。
老虎仔說,來郵在獄中有個術語,每朝十一點半,阿sir會準時背着大袋,遠遠呼喊一聲:「家書!」,囚友們便豎起耳朵留意叫號,「邊個收到收唔到,大家都知。有時有少少比較的心理」。他形容如同OL情人節收花的戲碼每日上演,「仲可以望到人哋封信靚唔靚,收到政府公函真係完全down晒,但粉紅粉藍色信紙,就知道啊,艷福無邊啊你!」
獄中圖書館借不到《監獄條例》
議員邵家臻日前公開披露,一名在囚抗爭者希望在赤柱監獄內跟女友結婚,交妥文件卻多番遭遇阻撓,一時說要加高膠板防疫,一時說不准與新娘有身體接觸,一時又說只許直屬親屬作證婚人,最終延期,卻又以疫情為由禁止除口罩拍結婚照,連交換婚戒也不能。
鹽:其實啲阿sir大體上尊不尊重囚友應有的自由和權利呢?
虎:大體上尊重,但會用一種策略,給你做少少越界的事,你唔聽話就收番。我們每日只有一套睡覺的牀單架生,令你好過啲就讓你囤積。因為起身要摺,好似軍訓咁,啲人會摺定一個豆腐磚,整一個豪華版厚牀褥,捲捲捲塞落牀下底,到時連埋個豆腐磚擺上牀。直到有人造反,同懲教署嘈交,全部都收,搞到全班都好憎嗰個人。這樣去破壞個權利,但他可以說,坐監不嬲都難捱㗎啦。
潘:咁有無哪些基本權利你覺得被剝削了?
虎:看牙醫算不算?排一年才看到。我牙痛,同埋想申請入牙線,唔知點解牙線由普通物品升格了做要牙醫批准的物品,等了一年才拿到。
潘:捍衛牙齒健康都不是人人皆有的權利。
虎:佢話啲牙無乜嘢,唔好搞呢啲嘢啦。梗係啲牙無嘢先用牙線,唔通蛀牙先用咩?
問多兩句,老虎仔才突然醒起,讓囚友知道懲教人員憑什麼可以鎖人上「水記」、不同崗位和職級的人員要執行什麼職務的那本《監獄條例》,在獄中的「圖書館」永遠借不到。幸好律師將網上打印版交給他,「有份喺手,有咩事起來都容易自保囉」。但就他所見,獄中大部分人都無人探,律師都無,這項資源在裏面算是超級罕有。
嚴格規管幫不到囚友
潘:監獄生活在大眾想像中會限制所有非必要的活動,你覺得結婚是什麼性質的活動,為什麼會被允許?
虎:就算不講結婚,我理想中的監獄其實自由度應該大好多。我覺得最好的是歐洲監獄,有些裏面可以自由生活,打電話聯絡出面的人,可以澆花、煮食,基本上做自己想做的事,除了不能離開。反而令重犯率、整體犯罪率都下降好多。
潘:點解呢?入面咁舒服,不怕人們不介意犯罪坐監嗎?
虎:呢個道理好似好明顯,但如果work,香港嚴不嚴?輕微運毒都可能要坐十年,點解仲咁多人坐監?點解刑期高好像都阻嚇不到人?我想,社會問題不在於刑罰上,要解決所謂罪案,應該要睇番是不是有啲嘢,啲人需要,但社會幫不到他們。好多人告訴我,坐完監學到什麼,就是點樣可以犯法得更叻。本身是打劫入去的,認識了個搶車的,大家合作囉。道友入到去識到好多不同地方吸毒的朋友,知道哪裏有靚貨。
鹽:你說理想監獄應該多好多自由的,好得意。你覺得坐監的過程中給你的自由有什麼特質,為什麼有機會令人重犯率低了,個人會不同了?
虎:第一樣是似番個人先,做人的尊嚴好緊要。我相信裏面從事黑社會活動、犯法的人,自尊心可能弱少少,才加入黑社會壯大自己,或者性格上情緒上有嘢要學習,但你給他一個叫做龍蛇混雜、好大壓力、食飯可能要爭位的環境,其實不會幫到他們。
鹽:我在想,裏面的自由會不會是給罪犯一個空間管理自己的人生,但抽走了犯罪誘因、做壞事的空間,讓他們嘗試做對自己有意義的事,建立正面一點的做人態度。
虎:你說得很對,出面可能有很多原因令他過不到正常人生活,可能吸毒吸得好勁、日夜顛倒。如果坐監的setting跟出面生活的setting盡量貼近,其實他可能可以嘗試管理自己的生活和習慣,出來可以容易點link up到。
潘:你都理解好嚴規管的目的,只是覺得未必有好效果。你覺得有沒有反效果?
虎:大部分人都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無將來。有些人坐得太耐,出番來唔知撈邊行,就直接撈番偏。我識一個uncle坐二十幾年監,我問他點解又要返入呢度。他又運毒嘛。刑期長,對屋企人來說是個好大的負擔,家人朋友好容易放棄。社會生活不止自己一個人嘛,你的圈子是你的支柱,他們塑造你成為一個人,如果你長期失去聯繫,好像從世上消失。一個人如果覺得跟世界沒有connection,是不是更容易做犯法的事呢?
只困不教 摧毁人生
鹽:你又覺得,監獄這個公共機關的設置目的最終是什麼?好奇怪,無端端有權把一個人困起來。
潘:點解要有一個特定的、封閉的空間?
虎:我覺得遠古時代沒有監獄,大家有什麼紛爭就打架解決。進入了文明年代,大家想減少肢體衝突便約定俗成,整個地方困住啲人。與其打你一拳,令你無咗隻眼,坐監變成透過從你生命裏拿走一部分時間作為懲罰。因為社會suppose要有公義,令壞人坐監,大家都開心。
鹽:如果監獄源起是懲罰人,環境幾歎時就不太能做到了?
虎:個focus是教,懲教署有「懲」和「教」,但我真的不太看到「教」。香港有資源的嘛,但沒有正視。呢個概念香港人會覺得好前衛,頂唔順。
鹽:華人社會都是這樣,台灣到現在都廢除不到死刑,覺得做壞事傷害了人就要還番,我估是類似想法,不是教你,是要你犯了幾多,就罰番你相應程度。所以我覺得香港好矛盾,一方面廢死刑,懶係唔要佢純粹還番,但同時間唔去教,只是困住一個人,困得來又不會改變到佢個人,變成兩頭唔到岸。
虎:所以歐洲啲監獄,忘了哪個國家最多坐八年。坐四五年,同坐十年二十年其實沒分別的,因為其實基本上你坐到飽晒了。如果後悔的話,你不用二十年才懂得後悔。坐二十年對個人有什麼作用呢?
潘:真的只為懲罰了。
鹽:好inspiring喎!如果從教化角度,其實二十年係無意思?點解不在那八年裏好好地讓一個人改變?
潘:仲可以善用社會的資源,令監獄無咁飽和,教更多人。
虎:除了完全摧毁一個人的人生,其實真的沒意思。你有無聽過幾年前,有個人出番來幾日,又去打劫,遞紙仔去銀行博坐監。因為覺得出來好大壓力,唔知社會點睇自己,覺得生存不到,寧願回去坐監。我都有少少㗎,剛剛出來我都好驚的。
潘:所以你經歷以懲罰為目的的囚禁,現在又變得咁正面,真的完全靠個人造化。
虎:係啊,裏面大部分人都是「又一day」咁過,我都反抗的。對坐冤獄的人來講,我覺得10%都不想蝕畀佢,我要做番啲嘢番來,不可以令自己覺得蝕咗。
文˙ 潘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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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體驗自由 學為人生負責
我們常在網上看到,北歐的監獄環境優美,而且十分自由。常聽到有人笑言,在香港這些居住在環境那麼狹小的地方,真的可能到北歐去坐牢會更好。當然背後其實大家都覺得奇怪,監獄怎麼會給這麼大的自由給囚犯?這樣坐牢能懲罰到他們嗎?
關於刑法,哲學中有個老問題:社會究竟有什麼理由,可以關起一些所謂做錯事的人?監獄的歷史悠久,不同社會文化中也有監獄的出現。我們當然可以從歷史中追本索源,尋找歷史上為什麼監獄制度會出現。但從哲學的角度,我們也可以追問:這種安排合理嗎?歷史上我們因為某些原因而設立監獄,但事實上我們這樣做合理嗎?有沒有足夠的理據支持我們可以以監禁的方式奪去一些人的自由?
哲學中有不同的流派,對此提出不同意見。例如應報理論認為如果社會中有人做了傷害天理的事,他自然應該為此付上相對應的代價,因此我們可以把他關起來,這是他應受的懲罰。而效益主義會認為把犯事的人關起來,長遠來說能為社會帶來最大的福祉,例如犯過事的人不敢再犯,也能改過自新,而且對其他人也能有阻嚇作用,長遠而言整個社會都能得益,所以我們可以這樣做。
重要的是,這個爭論不止是個學理上的爭論。對這問題的不同答案,會要求我們的監獄有不同的設計和安排。
如果我們認為,監獄制度不是只要人受到相應的懲罰,而是一種令社會更好的制度,那麼我們便要問,怎樣的監獄制度和安排才能最有效地達到這個目標?有趣的是,在如北歐這種十分自由的監獄制度下,囚犯的重犯率,卻比其他地方更低。為什麼呢?這樣我們可以想想,究竟監獄中的自由有什麼意義。
跟規矩生活 失思考機會
自由,意味着我們要自己控制和決定自己的生活。在很多地區,囚犯的日常生活都按照規矩受到嚴格控制,什麼時間做些什麼,都已經被決定好。囚犯嚴格而言不用想自己每天每時每刻要做些什麼。沒有這種自由,當然是一件慘痛的事。但同時間,這也代表着囚犯不用為自己的生活負責:他只需要跟從既定規矩生活就可以了。
自由的另一面是責任,當你沒有自由決定時,你就不用為事情負責。問題是,我們希望囚犯出來後,也不用為自己生命負責嗎?囚犯在獄中沒有自由,雖然是很慘痛的懲罰,但同時也沒有了他們要思考自己生活,為自己生活負責的學習機會。
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認為,當人體認到自己是絕對自由時,人會同時感到人生的責任,而我們如果勇於面對這責任,就會認真思考自己想要做一個怎樣的人、過一個怎樣的人生。沒有體驗到自由,也意味着我們沒有需要思考生命,沒有需要為自己下決定。
從這角度看,我們可能更能理解為什麼監獄中的自由,對囚犯的教育其實甚有價值。他們在進牢獄之前可能很多不由自主的原因,使他們犯事。而獄中的自由,這是讓他們奪回人生自主的一個體驗。
文˙ 嚴振邦@好青年荼毒室
{ 圖 } Alison Hui@a.h.inkp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