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田寮下村 從舞麒麟說起

文章日期:2020年11月08日

【明報專訊】離開大埔坪朗村,村長昌叔好客地駕車帶我們一行人前往下一站田寮下村,省去陰雨天仍未感到絲毫秋涼的半小時步程。同行的朱森叔叔曾是坪朗村花農,指出車窗外看來大同小異的小路說,以前就是行呢條路仔入去囉,有條馬路爭好遠。昌叔答道,以前常常過來傾偈啊,坐啊。村與村之間為何這樣熟稔?「因為舞麒麟是呢條村村長個阿爸教我們的。」

後山松樹 砍木燒柴

相對林村鄉的其他村落,田寮下村發展步伐較慢,在小車路還沒從大馬路延伸入村的一段漫長日子,因為交通不便,許多村民為了謀生便利都寧可搬出去,留下的是比許多村落更多的老房子。甫下車,朱森馬上指看老屋外的舊石壆,「以前青石好過癮,瞓上去涼㗎!」

驟眼所見,確實不見櫛比鱗次的新型村屋以華園與豪庭之名在這郊野間盤踞。村長明哥回想,昔日村民要「落」大埔,比其他村都要快,走上山,一落去便是蓮坳。看着茂密叢林,便覺輕鬆翻山說來抽象。他形容,以前山上種的多是一棵一棵樹冠龐然的松樹,樹與樹之間的山路因而非常清晰。政府給村中每家每戶在山上劃出特定位置,讓他們在此種植砍伐。一九七○年代初,田寮下的村民家裏都一定會有爐灶,冬天例必上山斬松樹,回家以松木燒柴。

在松樹間通山走的日子似是遙遠,明哥倒是懷念。記得那時村中放眼是一望無際的金黃禾田,「夏天番薯、花生乜都種。插秧曬穀,要一直睇住有無雀仔,我都做過哦,嗰時好開心,夜晚老人家就坐在這條壆上」。

與自然為樂 難忘小八哥

農務對這條村的下課小孩相當困身,但他們仍會偷來時間與大自然為樂,偷偷到蓮坳河裏捉蝦捉魚,也在草叢間捉草蜢,賣給專程上門收買的人,秋天就執田螺,說起便是一番滋味。小孩們也愛到鳥巢「取竇」,明哥小時候便曾有過一隻與他結伴多年的小八哥。每天早上,小明都會打開鳥籠讓鳥自由飛走,牠下午都會自行回家,卻有一次打風,幾天不見蹤影,小明雖擔心,卻豁達,「始終牠是大自然的,那時我覺得要走就由牠走」。小八哥後來還是找到回家的路,下場卻叫明哥今天想來仍耿耿於懷。小鳥因為與家中小貓從小相伴,便以為天下的貓都一樣可親,最終被鄰居的貓撲殺。小明自此便不再養鳥了。

同是鍾氏 兩個祠堂

走進田寮下村的鍾文彩家祠,瞥見麒麟被放在一角。明哥驕傲說,田寮下舞麒麟曾在林村數一數二,但就沒什麼後人「跟進」了。祠堂旁有一間失修的鍾欽才家祠,「欽」字被風雨侵蝕後仍依稀可辨。明哥由此訴說此村歷史,說太公文彩祖從寨乪遷來時,村中已有人住,同樣姓鍾卻非親屬,推斷得到這位鍾欽才先生的照顧,太公可以在此落腳,也生下兩個兒子,他便是其中一個的後人。另一兒子雖沒子嗣,後來卻跟鍾欽才葬在一起,估計彼此情同手足。而鍾欽才後人的香燈再無人繼,明哥小時候已不見有人打理其祠堂,一些破舊的房子自此丟空。身為後來者的他們卻繁衍茂盛,但有些人選擇到外國讀書,有些去了行船,掙錢回來給老人家築建大祖屋後,便在別處落地生根。當老人們相繼過身,更多的老屋便被遺留下來了。

明哥苦言新一代的村長不好做,覺得舊房子被丟空沒意思,想好好處理上一輩留下的業權問題,便要盡力聯絡散失的村民,「自己要就自己發展,起碼要有了斷,地政署起碼要有個名找到你」。怕被誤會想藉機謀財,便得把握林村鄉十年一次的打醮時機,那時正好要將各戶人名記於簿上,便有個開口的理由。他慨嘆村中已今非昔比,陸續有村民重建舊屋為豪宅出售,被掘爛的路就沒人理,「我的意念是兄弟行先,大家在這裏長大,祠堂在此。啲兄弟去了外國,或者想回來住,沒有地都好,看看幫不幫到他們啦」。

文、圖˙ 潘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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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祥麟隊大埔巡演

田寮下村屬於新界大埔林村鄉,在清朝的《新安縣志》沒有記載,但是卻見於1866年由意大利傳教士和神父繪畫的《新安縣圖》。在1899年港府輔政司駱克的接收新界報告中,登記了這村共有80名客籍村民。

田寮下村分有上、下田寮下兩村,都是鍾姓的客家村落,但兩村的鍾氏源流卻是不同。

上田寮下村之鍾氏先祖,來自廣東東莞清溪,清初康熙年間,寧玖公夫婦攜同三子遷至林村,長子和三子在坪朗村定居(文見上期坪朗村),次子久元公則往大菴山村,久元公的長子毓遷公在雍正二年(1724年),另在上田寮下立村,後人為紀念他而建的鍾氏家祠,已獲評為三級歷史建築。

下田寮下村的鍾氏,則是由林村寨乪分支,其遠祖是清初康熙年間,從廣東紫金縣鐵爐壩移徙至林村寨乪。在18世紀時,「文彩公」遷居至下田寮下村,後人為紀念他的偉績,興建「鍾文彩家祠」,這家祠是全村最大及裝潢最華麗的祠堂,也獲評為三級歷史建築。

留守者凋零 舊屋失修

1950年代初期,農村失收,謀生不易,部分村民往海外發展,其中以英國為多。田寮下村的留守者也因交通問題而遷居市區,人口凋零曾令部分古舊村屋失修而成為頹垣敗瓦。慶幸的是,下田寮下村現存的幾幢古老村屋,已被評為二級歷史建築,使古建受到關注,也許得以保存。

田寮下立村以來,上下兩村的鄉民大家守望相助,和睦相處,在1960年代,田寮下村的青壯,在東莞清溪麒麟名師鍾觀林師傅教授下,組成祥麟隊,在大埔各鄉表演,廣受歡迎。

文˙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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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圈:男童與八哥

纏問田寮下村村長童年難忘動物,除了穿山甲,便是八哥。八哥分佈中國大陸南部及印支半島,香港有農田處廣佈,取竇(村民間的說法,竇是巢的意思)馴養做寵物,是一眾窮男孩心願。

聽父親說,他童年與叔父在何文田山邊斜坡去水洞掏到未開眼八哥,捕捉草蜢餵食至開眼,八哥會認第一眼見到的為親人,主動跟從。動物行為學家勞倫茲稱之為銘刻現象。日本童書作家宮西達也創作繪本《你看起來好像很好吃》,寫小甲龍認霸王龍為父,霸王龍捨不得殘害,更為牠尋覓父母,忍痛分離,支撐全劇的也是銘刻現象。

銘刻現象

我童年時看日本卡通《可愛的浣熊》,改編自Sterling North童年自傳Rascal,男童史達靈也利用銘刻現象馴養烏鴉阿波為其寵物,會自行降落肩上,與另兩寵物浣熊及聖班納犬爭寵,選隔鄰教堂頂築巢,多次破壞教堂儀式,主角嚴辭訓斥,牠在欄杆上重複踱左踱右,似明非明,愛理不理。

《可愛的浣熊》主題清楚易明:史達靈從獵人槍下救回初生浣熊,成為小鎮寵物,長大後偷吃農田玉米又沒有配偶,史達靈帶牠划進大湖深處森林野放,哀傷是不免的,但更主要是他和浣熊都獲得自由,擁有面對成長路上諸種艱困的勇氣。

民國文人中曾發表這類題材的作家,據我所知有李廣田,他也是最早在中國推介英國自然寫作經典《塞爾彭自然史》者。在《灌木集》有一短篇寫他童年很愛野雉雞,馴養為寵物,但又不願剪牠翅膀,認為雉雞會因他留下,最後卻飛走,令他十分哀傷。我看當年有一部分讀者,會認為作者在悔恨自己婦人之仁或自視過高,推論要馴養就必須執行剪翅膀之類管治任務;更大部分讀者會對李的家人何不一早煮而食之,感到故事太離地。

離群之鳥

我不知李廣田之雉是否在牠未開眼之前收養,也不知銘刻現象是否對某些鳥種不適用,但是我知道,烏鴉和八哥都是群居動物,無論覓食飛行休息睡覺都是大隊進行,幼鳥離巢後是跟隨父母進入社群而為社群成員接受。從巢中取出,脫離父母,意味不再從屬原來社群。

父親告訴我他的八哥學會自行覓食後,每晚仍飛回家外欄杆佇立而睡。我問牠不回到八哥群去嗎?父親說他見過他的八哥有一次飛到八哥群去搭訕,但沒有一隻肯理牠。此說不知有否科學觀察證實,但頗開我眼界。《可愛的浣熊》中的阿波,似乎也因為回不到牠的社群,只好比群居同族更努力更發揮才華地適應人類生活,被主角嚴辭訓斥時在欄杆上重複踱步,是在沉思:我到底是誰?此生為何而活?用哪種方法活下去才對?那是群居之鴉提不出的問題。我追問父親八哥的結局怎樣,他說在一次颱風後便再見不到牠。

小八哥回家

當我聽到田寮下村村長說童年寵愛的八哥也遇到颱風,兩天後也不見回來,料想結局雷同,豈知童年村長比我童年父親赤子之心更熾。他在村前村後搜查,一無所獲,垂頭喪氣絕望回到家門,萬念俱灰,忽聞熟悉的呱呱叫聲,小八哥降落肩膊親熱。我立時看到,熱淚盈眶的村長愛撫羽毛蓬鬆、一臉倦容的小八哥一幕。

大抵在自然族群中,因為有幾經颱風的老八哥,根據多年經驗進行合宜判斷,會帶領未見過風浪的新手到安全地方躲避,存活率因此比單獨應對的高。單獨八哥遇颱風,在林村的存活率比在何文田高,則因為後者近海,地形不及林村擋風。

田寮下村村長說八哥最後死於鄰家貓爪。野八哥戒心極強,無比機警,家貓通常無法接近。他說小八哥平日跟他出入如同手足,家貓家犬當然也視為家人,相處極為融洽,或只有小八哥欺凌貓犬而無相反之事。小八哥因此在全無防備之心的情况下,被不認識的貓撲殺了,村長因此決定以後不再養寵物。說此話時村長完全沒責怪他者而只有自責,一定對事件深刻反省過,我懷疑村長當年也有收看《可愛的浣熊》,作為「世界名作劇場」繼《萬里尋親記》與《義犬報恩》後播出,改編歐美少年文學名著,是令日本民眾脫亞入歐的國民教育節目,配音版惠及港台等地。村長對小八哥憶念之深刻,大抵與史達靈之對小浣熊同。

文˙ 彭玉文

【Ways of Ruralist Seeing(28)】

{ 美術 } 胡春煌

{ 編輯 }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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