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編按:風和日麗讀詩,晴雨無定讀詩,黑雲壓城、地火明夷之時,更要讀詩。一腔鬱結,不讀詩,如何紓解。滿目迷離,不讀詩,如何紓解。本版「斯時思是詩」系列,今期開始一連3周,與讀者同路共探詩人領域。
2020年到了尾聲,確是難忘的一年。對於古典音樂迷來說,2020年是貝多芬誕生250周年,可是許多古典音樂會都取消了,希望變成失望。11月22日,在《明報‧星期日文學》看到李宇森發表〈孤獨漫遊像一朵雲——華茲華斯250周年紀念〉一文,而除了貝多芬與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德意志詩人荷爾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也是同一年出生。說到荷爾德林,不少接觸他的詩作的讀者,不是從德國文學開始着手,而是由於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文章而感興趣,我也不例外。然而,我們也不妨了解荷爾德林的生平與作品。
荷爾德林生於內卡河畔的勞芬,昔日與今日當地都是小鎮。荷爾德林兩歲時喪父,生父是修道院總管,母親搬到紐廷根並再嫁,9歲時荷爾德林的繼父去世,14歲入修道院學校,18歲入圖賓根神學院,同學兼好友黑格爾(Hegel)與謝林(Schelling)都沒有當牧師,日後都成為哲學家。
教條化與刻板的宗教規則,已無法吸引當時的神學生,德意志哲學家狄爾泰(Wilhelm Dilthey)在《體驗與詩》(Poetry and Experience)一書中,具體地刻劃當時的時代精神生活,「有3股力量決定着這種生活:希臘精神的復興;改造當時我們民族整個心靈的哲學、文學創作運動;從外部侵入這種心靈生活的法蘭西革命。」
逐步瘋狂的詩人
荷爾德林不單迷上詩與文學,更受希臘哲學的啓迪,也閱讀康德哲學,隨着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神學生都關心政治,歌頌自由精神。1793年,荷爾德林就與黑格爾、謝林合力栽種自由樹(Liberty Tree),慶祝革命。
荷爾德林畢業後沒有成為牧師,而是在大詩人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介紹下成為家庭教師,也節錄寫作中的書信體小說《許佩里翁》(Hyperion),交給席勒發表。1795年底開始,荷爾德林為法蘭克福銀行家擔任家庭教師,卻愛上了銀行家的妻子蘇賽特。
1798年,荷爾德林離職而且離開法蘭克福,轉到洪堡(Homburg),保持與蘇賽特書信往還甚至見面。1801年,荷爾德林寫了不少出色詩作,他在瑞士找到工作但不久又回到家中,是年底,荷爾德林到法國南部波爾多擔任家庭教師,但半年左右,他突然又經巴黎步行回到紐廷根母親的家,這一年蘇賽特去世了,而荷爾德林的精神也逐步陷入瘋狂。
其後,荷爾德林擔任圖書管理員,1806年送入圖賓根的精神病院,後來一個有教養的木匠師傅,他讀過《許佩里翁》,願意收留荷爾德林,從此他住在木匠提供的房間,房間就在內卡河畔塔樓,木匠一家照顧他直到1843年73歲逝世。
從生前到死後
荷爾德林的名聲,漸漸為人所知。年輕詩人魏布林格(Wilhelm Waiblinger)在荷爾德林瘋狂之時,經常造訪,更寫下文章〈荷爾德林的生平、詩作和瘋狂〉,也有人為荷爾德林出版詩集。
到了20世紀初,年輕學者海林格拉特(Norbert von Hellingrath)編輯荷爾德林的作品全集,但他只出版了一部分,由於一次大戰爆發,海林格拉特從軍,卻在1916年在尤其慘烈的凡爾登戰役陣亡。雖未竟全功,但當時還是學生的海德格爾讀到其中兩冊,就感到如同一場地震。
海德格爾多年一直講授和闡釋荷爾德林的詩,從1934到1942年間,他在弗萊堡大學曾開設3次荷爾德林專題課,分別講說《日耳曼尼亞》(Germania)與《萊茵河》(The Rhine)、《追憶》(Remembrance)、《伊斯特河》(The Ister)。1944年,海德格爾更將兩篇演講文〈返鄉——致親人〉(Homecoming/To Kindred Ones)與〈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Hölderlin and the essence of poetry)結集為《荷爾德林詩的闡釋》(Elucidations of Hölderlin's Poetry)一書,其後此書大幅增訂,詩與思的對話持久不休。
1966年,海德格爾與《明鏡》記者的談話中說:「我的思想和荷爾德林的詩歌處於一種非此不可的關係中。我認為荷爾德林不是文學史家將其著作與其他人的著作並列為研究題目的許多人中的隨便一個詩人而已。我認為荷爾德林是這樣一個詩人,他指向未來,他期待上帝,因而他不能只不過是文學史思想中的荷爾德林研究的一個對象而已。」(熊偉譯,〈「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救度我們」〉Only a God Can Save Us )
希臘精神與美
荷爾德林是複雜的詩人,從他的作品,可以找到希臘文化、基督教信仰、康德哲學、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精神等多方的影響。
為什麼是遙遠的希臘精神?怎樣的希臘精神?
巴爾特(E. M. Butler)在《希臘對德意志的暴政》(The Tyranny of Greece over Germany)的概要中已指出,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剝除了德意志信仰中美及神話的元素,而希臘精神為德意志的作家與詩人,重新帶來美的標準與神秘主義。
荷爾德林一直投入希臘精神,他在圖賓根神學院時已寫了〈所羅門《箴言》與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的對應〉、〈希臘的美的藝術的歷史〉,日後更翻譯悲劇《伊狄柏斯王》、《安提戈涅》及品達(Pindar)的詩作,希臘精神是荷爾德林的思想重心,狄爾泰《體驗與詩》的簡要說明一語中的:
「荷爾德林抓住了希臘人對世界的見解的最深之點:對自然、人、英雄和眾神的親緣關係的意識。他認為,希臘人體現了對於我們同自然的內在本質共同性的體驗;體現了一種藝術,它美化基於生命的這種統一性的世界的美,並且尊重在其光亮中的偉大激情;體現了對友誼、英雄氣概以及對偉大的、充滿危險的、英雄的生存的憧憬的崇拜。」
詩人的天職與憂心
荷爾德林的詩作已有顧正祥、林克、劉皓明等不同譯本,其中劉皓明以咬文嚼字的譯法,為研究帶來幫助,但如今要理解荷爾德林,又不得不通過海德格爾,所以我主要參看《荷爾德林詩的闡釋》(並參孫周興中譯本和Keith Hoeller英譯本),以及劉小楓在《走向十字架上的真》和《德語詩學文選》的譯筆。
《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由《返鄉——致親人》一詩的討論開展,所謂返鄉的時空背景是1801年,荷爾德林從瑞士回鄉。全詩6首,由阿爾卑斯山的自然世界開始,轉入第二首神的世界,以及第三首詩人自我與他人的世界。第四首開首:「你夢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已經與你見面」一句,海德格爾一再引用,彷彿着我們注意,所謂返鄉,不是單單地理上還鄉,而是「返回到本源近旁」,「與本源的切近乃是一種神秘」。
《返鄉》中,荷爾德林以詩作返鄉,道說神秘,本身是歡樂,但《返鄉》屬於哀歌(elegy),何哀之有?且看荷爾德林如何為全詩結束:
呼喚那高空的天神麼?但神厭棄失當之舉,
我們的歡樂似乎過於渺小,不能把他容納。
我們不得不常常沉默;神聖的名字付諸闕如,
心在跳,言語卻遲遲難發?
但有一種錚錚弦樂奏響在每時每刻,
也許使那惠降人世的天神不無欣喜。
這種樂聲已經備好,
於是那潛入歡樂的憂心也近乎平息。
歌聲的靈魂必得常常承受,這般憂心,
不論他是否樂意,而他們卻憂心全無。
神聖的名字付諸闕如,還未命名,因為神的退隱與缺失,海德格爾說:「對詩人的憂心來說,他面臨的唯有一種可能:他必須無畏地正視無神的景况,滯留於上帝的退隱之側,在與上帝的退隱的接近之中耐心期待,直到上帝因為詩人與自己的接近而恩賜他那原初的語詞,它就是至高無上者之名。」
在無神的景况中,返鄉是詩人的天職,詩人守護且展開神秘,詩人獨自憂心,但他人憂心全無。若然他人傾聽,深思熟慮,就有忍耐的勇氣,可是海德格爾也警告說,「不可企圖憑小聰明創造出上帝來,以為可以靠強力來彌補他們所想像的上帝的缺席」。〈返鄉〉是1943年紀念荷爾德林逝世百年的演說,此時納粹德國的強勢已逆轉了。
詩人之詩人
《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的〈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一文,由5個中心詩句出發討論,海德格爾稱荷爾德林為「詩人之詩人」,因為他受天命召喚表達出詩的本質,文章在最後一節揭示,詩的本質是神思,為神祇命名,詩人處於神祇與大眾之間,「斷定人是什麼,人在何處安置自己的此在,才能『詩意地棲居於這片大地』」。
一般的詩人自古不少,詩人之詩人卻是獨特的,而且孤獨地有所承擔,海德格爾又說:「在荷爾德林看來,只有神思詩的本質的活動,才第一次決定了一個新的時代。這是一個舊的神祇紛紛離去,而新的上帝尚未露面的時代。這是一個需求的時代,因為它陷入雙重的空乏,雙重的困境,即神祇離去不再來,將來臨的上帝還沒有出現……這樣荷爾德林就留下來極其孤獨地承擔他的使命,他追問真理,為他的民眾主動擔當苦難地因而是真正地追問真理。」
〈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以荷爾德林另一哀歌《麵包和酒》(Bread and Wine)的第七節作總結。《麵包和酒》是1800年夏天開始寫的詩作,詩題的麵包和酒一方面象徵耶穌基督為世人而捨的肉身與血,但另一方面也是指穀神和酒神,從此可見荷爾德林如何結合基督信仰與希臘精神。
《麵包和酒》是荷爾德林比較深奧的詩作,一共9首,可平分為3個段落。頭3首寫黑夜,中間3首轉為寫希臘與白日,後3首寫日和夜的和解,也結合了基督和酒神的形象。第七節是最絕望的一節,神祇已去,生活只是神祇的夢,在貧困的時代,詩人在黑夜中走遍大地。引詩如下:
啊,朋友!我們來得太遲。
神祇生命猶存,這是真的。
可他們在天上,在另一個世界
在那裏忙碌永生,那麼專心致志,
對我們的生存似乎漠然置之,
一葉危舟豈能承載諸神,
人們反能偶爾領受神聖的豐裕。
生活就是神祇的夢,只有瘋狂能
有所裨益,像沉睡一樣,
填滿黑夜和渴慾。
待到英雄們在鐵鑄的搖籃中成長,
勇敢的心靈像從前一樣,
去造訪萬能的神祇。
而在這之前,我卻常感到
與其孤身獨涉,不如安然沉睡。
何苦如此等待,啞默無語,茫然失措。
在這貧困的時代,詩人有什麼用場?
可是,你卻說,詩人是酒神的神聖祭司,
在神聖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詩人何為
回頭看荷爾德林其人其作,我們看到世界黑夜中的詩人形象,他融合了希臘文化與基督教信仰,也貫通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精神。
從康士坦丁(David Constantine)的荷爾德林傳記可知,荷爾德林瘋狂前關心現實政治,也與朋友談論政治,在1793年致兄弟的信中,荷爾德林寫道:「我愛將來世紀的人類。因為這是我最幸福的希望,這個信仰使我堅強努力,我們的後代將要比我們更好,自由總是必定會來到的,道德在自由的神聖溫暖的光中比在專制主義冰冷的地帶將要更好地發展。我們生活在一個一切都為了更好的時日而工作的時代。」
在1799年元旦致兄弟的信中,荷爾德林除了大讚「康德是我們民族的摩西」之外,在信末更熱烈地寫下「如果黑暗王國以暴力侵襲,我們會投筆起身,以上帝之名奔赴危機最大、最急需我們之地」。
1789年法國人攻佔巴士底監獄,到1799年拿破崙發動霧月政變,擔任第一執政,這10年是法國大革命的時代,荷爾德林處身在革命的風氣中。
可是,荷爾德林為世人留下的最重要的作品,卻不一定是政治色彩十分濃厚的作品,海德格爾說:「詩猶如夢,而非現實。」荷爾德林詩作的精神意義,比現實意義重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