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年之終,免不了回首凝望,2020年可算是艱困一年,疫症複疊在社運後,寒氣逼人,是停歇靜思再出發的時候,還是塵煙過花事了,或看人如何在苦厄中承受。有說這年頭特別需要閱讀,除了因疫情反覆不得不呆守在家,也因每天打開電視新聞,讓人急切思考之事何其多。也有人,因此覺得更需要讀詩,甚至是寫詩、譯詩。
10年前在日本讀書時,為測試自己能否掌握日語而開始自譯寺山修司的蘇花,近月開始譯起谷川俊太郎的詩,事緣是她認為現時每天都有衝擊人心的事發生,其中認識的戰友入獄亦曾令她跌入情緒低谷,許多人會在社交媒體上發牢騷,但除加強了對共同體的認同及同情心,她希望更進一步的問,該如何轉化這種能量?或是,除了沉迷陰謀論或變得犬儒,在絕望的氛圍下是否非要「跌入無創造力、無長進的狀態」?最近她在看一行禪師寫的《和好》,便助她更了解甚至處理到絕望、傷痛的情緒,有別於上一代,她認為「我們這世代的人(對於運動)的見證是血淋淋的,應該看到更深刻的事」,那麼如何可以更好地疏理和表達,直視群眾運動的陰暗面,她認為仍需要學習。一些人可能如「創傷同學會」舉辦展覽,一些可能如Serrini唱《~旋轉with me*》,「而我則透過譯詩,像透過他人去抒發能量」,蘇花說。
憑譯詩轉化能量
蘇花早期會抄詩寄給囚進「牆裏的人」,有北島及谷川俊太郎的詩,甚至粵語版的格林童話,後來在本月初決定重拾譯詩,打算像從前在日本時,天天譯像個儀式。為什麼選谷川俊太郎的詩去譯?谷川氏是日本國民詩人,10多歲開始寫詩,至今年屆耄耋依舊在寫,「他寫的比較廣泛,橫跨時空維度很大,好多轉彎位」。蘇花譯的詩包括以廣東話譯、觸及死亡的《腳呱啷》(《ふくらはぎ》),也有一首《呢度》(《ここ》),原詩講述的是情侶間的故事,譯後她認為感覺就像現下常說的移民話題。最新譯的一首《新的哀傷》(《かなしみはあたらしい》),透視時代的不公,蘇花配上去年香港眾青年在烈日下面對高牆的圖像,貼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請不要從我們的臉上/挪開視線/即使我們雙眼/沒有直瞪着你/即使任誰都知道/你對我們所散發的厭惡/請不要怪責/我們的哀傷/我們不像你一樣/累倦而退/哀傷是新鮮的/樂與怒也是新鮮的/請不要將我們的心/妄想與你的/相提並論」,蘇花在譯文中並置日語原詩,在翻譯詩文時,時而讓她感到「隔了一種語言,隔了一個國家,反而可以提升少少,精煉少少」。
寺山修司和谷川俊太郎都是蘇花喜歡的日本作家,他們二人亦是很要好的朋友,蘇花說,寺山修司讓由原生家庭生起的糾結和仇恨,轉化成作品,當中包含「許多很壓抑、囚禁的空間」,而谷川氏則很戀母,生命力豐富,捲進黑暗中也會將其轉化成幽默和富哲學意味的作品。2020年最後一個月開始譯谷川氏的作品,許是蘇花期望將運動衍生的黝暗轉化。談到他們的關係,蘇花講到寺山修司40多歲因肝硬化逝世前,跟谷川氏交換了許多錄像信件(video letters),就是你拍一段我以另一段來回應的那種,然後在谷川氏參加寺山修司的葬禮後,他拍了最後一段錄像信──谷川氏把親筆撰寫的信件,拋到天空中任風吹散──蘇花不禁嘆道:「你睇吓人哋係做呢啲嘢,我哋嘅baby boomer就係收成期」,但對她更重要的該是其中transformation、transcendence的力量,如何從憤怒無力哀傷絕望中轉化能量,讀詩譯詩,便帶給她很多想像力和可能性,在看似死局之中開創可能。
死亡中萌發新生命
過往念碩士時研究英國文學的Amy,以往常接觸長篇的敘事詩,卻一直無法投入在詩詞中,甚或對詩這文體有一點點抗拒,但由去年年底始,她內心急切感到需要讀詩,甚至有意欲寫詩,「那種想讀的欲望很強烈,好希望透過讀詩去觸摸自己的情感」。從前以讀小說為主的她,認為在亂世當下,「心底常有很多灰灰黑黑的情緒,鬱在裏面」,而讀詩於她就如一帖藥或一杯茶,彷彿在跟自己會面,一些日常生活環境下無法觸碰的意象、情感,讀詩一瞬即如開拓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有些好朦朧的情緒我們不會說出來,甚至不知道其存在,但當打開一本詩集,它會用語言將那模糊、朦朧的情緒好好地articulate、表達出來」,於她而言是一種治療和洗滌,那詩人的聲音甚至對她來說「是安慰」,「當你跟這聲音接通時,真像在漫漫長夜裏有人陪伴一樣」,而這種陪伴是,即使有朋友在身旁亦無可替代,「只有在詩的世界才可以」。
2019年至今發生太多,疫症期間,她認為可看作是一種韜光養晦,讓自己沉澱,建構對所發生的事的個人回應,「沉澱不是一種軟弱或退縮,而是固本培元」。這年來她反覆讀的一首詩是葉慈(W. B. Yeats)的《二度降臨》(The Second Coming)。作為一位愛爾蘭詩人,葉慈非常「特立獨行」,Amy也認為「香港和愛爾蘭的歷史有點像兩生花」,「都想找回自己的靈魂,渴望一種政治或精神上的獨立」,葉慈啟發她的是,即使現時在一片死寂、風聲鶴唳下,但仍要相信自己及他人,要保持澄明的心,即使與他人意見或做法不一時,也要有勇氣保留自己的判斷,她提到《二度降臨》中「Things fall apart; the center cannot hold」一句很對應當下香港,並指出在分崩離析時有很多流派可以參與,「但不應太依賴,你要用文字,用心,去找尋自己的真理」。
《二度降臨》是葉慈在一戰剛結束時寫的詩,Amy說往後至二戰、越戰、美伊戰爭等,當人類處於災難時便常被引用,一個評論員更提出「Yeats Test」的測試,意思是「只要這首詩被援引次數愈多,代表世界愈壞」。蕭條異代不同時,她再讀此詩時卻感到很大共鳴,第一段寫到「The ceremony of innocence is drowned/ The best lack all conviction, while the worst/ Are full of passionate intensity」,Amy說這幾句「簡直是香港2020年的寫照」,人與人之間的純真失落了,在生活各方面「你要表忠,你要站隊,那種純真、本然的想法不能再有」,在後國安法時代,寒蟬效應不斷,而且「最有理想最優秀的人」拘捕的拘捕,判監的判監,然後「12港人,那些很innocent的人,出去後,就沒音信了,『天真』真的是遇溺啊」,後面那句「while the worst/ Are full of passionate intensity」,「你見每天都有批鬥,而最有理想的人卻被迫流放」,Amy慨嘆道。第二段則寫到一個獅身人臉的意象,Amy認為雖然懼慄,但就因意象鮮明反予人一種直面恐懼的力量。我們時常說「抗疫疲勞」,由去年始多種社會論述出現,看到讀到這些讓Amy感到「一種非黑即白的疲勞」,在讀此詩時,雖然是巨獸過河,雖然跟現實生活似乎無關,但反而在這種「更遼闊的靈魂語境中回看當下不堪的歷史及家國」,更讓人療癒。
另一首葉慈的Supernatural Songs,其中寫到「If Jupiter and Saturn meet,/ What a crop of mummy wheat!」,碰巧剛過去幾天是土木星相會之時,Amy指「mummy wheat是木乃伊種子開出的小麥,意謂在死亡中萌芽的新生命」,現在雖似在萬籟俱寂中,但她看到的是希望,並形容說「好像有種洗盡鉛華的感覺」。早在2019年以前,「當社會好像很繁華時」,Amy不喜歡那香港,「那個香港很富裕卻找不到自身價值,被資本家壟斷」,她問:「其實那又何嘗不是一種死亡?」她反而更覺得「現在才是真正地活着,從一個好深的層面來說,我們在掙扎,we're giving birth to ourselves」。
回到本來的面目
相對而言,有寫詩、評詩習慣的彭依仁認為「什麼時代都需要詩,詩是記憶的持存,也是個人以文字最凝練的形式所能做到的反思」。這一疫症年間,人們被迫減少社交活動,盡量留在家中,他認為這意味「人必須面對自己,忍受自己的不堪,與自己一起生活」,而很多詩都可「引發人去思考,思考生活、思考人生、思考一些恆常的價值觀」。但實際上,詩當然「不會提供一套實踐的方法,也不會幫你解決問題」,最好的詩(或有詩意的短篇小說、散文),他認為似乎就是「在瞬間讓你暫離紛擾的生活,回到一切最本真的面目,人的成敗、愛恨,全無遮蓋地呈現」。這樣說來,他認為在經歷去年運動後,在現時的困境下,「疫症反而可能是一個休息位、停頓位,讓去年血脈賁張又未被逮捕的人,回到個人的生活」,而讀詩、譯詩或寫詩是一種心智活動,讓人感性地以文字作思考。
前陣子彭依仁在讀恩岑斯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的詩,他介紹說恩岑斯貝格是「戰後成名的德國詩人,承繼布萊希特的詩風,反思資本主義,有簡潔的諷刺風格」,彭依仁本來較喜歡紛繁複雜的詩(如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的詩),但他認為,恩岑斯貝格的詩「往往能從生活細節中寫到一些大問題」,每次他到某個圖書館總忍不住借那裏館藏的恩岑斯貝格詩集《比空氣輕》,中譯譯者姚月的「譯筆也能保持那種客觀、冷峻的風格」。
而最近許智峯流亡海外,令他想起卡瓦菲斯(Constantine P. Cavafy)的詩《天神放棄安東尼》,詩中講的是馬克.安東尼兵敗離開亞歷山大港前夕的情景,卻也對應現時香港,其中寫到:「要鼓足勇氣,像早已準備好了那樣/像你,一個被賜予這種城市的人,理所當然/要做的那樣,/毫不猶豫地走到窗前,/以深沉的感情,/而不是以懦夫那種哀訴和懇求,/傾聽(這是你最後的快樂)那隻陌生的隊伍/傳來的說話聲和優美的音樂,/然後向她,向你正在失去的亞歷山大告別。」彭依仁讀到的是,當我們隨時要離開自己的城市時,「不要依依不捨的,要果斷的,有勇氣的離開」。他再推薦另一首卡瓦菲斯的著名詩作《城市》,認為能讓香港人思考自己與這座城市的關係,其中是這樣的(黃燦然譯本):「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這個城市會永遠跟蹤你。/你會走向同樣的街道,衰老/在同樣的住宅區,白髮蒼蒼在這些同樣的屋子裏。/你會永遠結束在這個城市。不要對別的事物抱什麼希望:/那裏沒有載你的船,那裏也沒有你的路。/既然你已經在這裏,在這個小小的角落浪費了你的生命/你也就已經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毁掉了它。」彭依仁在此詩中則讀到一種宿命的意味。
回想這年伊始感到迫切時,買了些詩集傍身,困在家中未知迎來的將是什麼,但原來抱着詩,真有種莫名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