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們上次介紹過《道德經》中「小國寡民」的概念其實未必純粹描述已不復返的原初狀態,當下實際上依然「有事可做」!因為對「無為」的片面了解,一些人會以為《道德經》無法提供任何實際的政治建議,認為它的政治思想在國際博弈或戰爭等場合毫無用處。有傳已故政治家毛澤東熟讀《道德經》,並視之為兵書,又是什麼一回事?嶺南大學哲學系助理教授趙偉偉找來幾名學者的看法,引導我們了解為何《道德經》一方面不主張主動發起戰爭,另一方面又指導兵法戰略。這次是《道德經》的最後一課,我們談「戰爭」,同時與各位溫故知新!
是否兵書 議論紛紛
《道德經》多大程度上算是一部兵書?歷來議論紛紛。學者劉笑敢指出裏面有十章提到了有關「兵」與「戰」的話題,但他認為這只是表面的現象,內在其實滲透和平主義立場和反戰思想。除了我們第二課講到「為無為,事無事」中不為任何目的做事的主張,《道德經》中也直指兵者是「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更描述軍隊走過的地方會長滿荊棘,大戰後一定是荒年。說不上兵書的理由是兵家講究主動,劉笑敢認為《道德經》只講到「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沒針對不同情况討論用兵之道。
趙偉偉指,《道德經》卻與將無戰爭的狀態描述如烏托邦、以道德批判戰爭的某些和平主義思想不同,不會就此作罷,「很強調道德原則的人才會覺得戰爭需要被譴責,但《道德經》本身就不強調有固定道德原則」。上一課我們學習過「小國寡民」思想,「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點出世上有大國也有小國的現實情况,建議各自以「謙下」態度應對。一旦戰爭發生,應該怎辦?《道德經》雖指兵者非「君子之器」,接續卻是「不得已而用之」,即迫不得已都要面對,無可避免。在此,我們第三課講述的「無為」概念不必然以「什麼都不做」理解,而可被詮釋成一種以盡可能最小代價結束戰爭的意思。
軍事策略詮釋
詭道
學者李澤厚甚至認為,《道德經》即使並非全部內容都有關軍事鬥爭,它與《孫子兵法》和《韓非子》這兩本有關「術」的著作關係卻異常密切,思想多有呼應。趙偉偉舉例,《道德經》中許多內容可被詮釋成軍事策略,例如「詭道」。
《道德經》有「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這一句。他指,一些人會這樣理解:「取天下」是要透過政治和軍事手段,政治就是用「正」,軍事就用「奇」。所謂「奇」,一定含有出其不意成分,容易令人聯想起《孫子兵法》中「兵者,詭道也」之術。「道可道,非常道」,《道德經》當然不會直接指出要具體做什麼才是應當實行的「詭道」,然而「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中這種如「要廢墮的,必定先興舉」、「要取去的,必定先給予」的「欲A非A」主張,經常被拿作對照《孫子兵法》「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中例如針對敵人貪利就去利誘、針對敵人易怒就挑逗激怒、針對輕視我方的敵人就設法使其更驕傲自大、針對團結的敵人就設計離間分化等建議。
低調取勝
《孫子兵法》以崇敬口吻描述間諜,「故三軍之事,親莫親于間,賞莫厚于間,事莫密于間,非聖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指出最應被尊重、賞賜最豐厚、要聰明又有仁義的是間諜。趙偉偉留意到與歐洲崇尚勇猛威嚴的英雄主義不同,《孫子兵法》的英雄人物模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行事,好以詭道取勝。《道德經》的無為主張與這種充滿計算的態度似乎取態兩極?趙偉偉指,「反對顯擺、炫耀」的共通點卻使兩者奇妙地互通。
《道德經》中「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的「慈」和「儉」描述理想領導人的特質,趙偉偉解釋「不敢為天下先」也可被視作修養的一種,是甘於淡薄,不要耀武揚威、擺架子的形象,與《孫子兵法》「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中強調盡量減少用兵的低調取態相通,因而《道德經》的「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中不進犯的守備取態亦被視作一種兵法。
戰場上絕仁棄義
第一課我們以「《道德經》教人放棄仁義?」的提問作導論切入閱讀這部經典,了解它對追求固定態度的批評以及順應變化的主張。講過的「絕仁棄義」和「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都意味着仁義造成束縛,使刻意追求的人因為「不自然」而與這些初衷漸行漸遠。而這種對仁義不在意的態度,在另一層面上正好呼應了對戰爭中使用「詭道」的不反對。
趙偉偉說起了晉文公「退避三舍」的典故:晉文公流亡時經過楚國,楚王問他將來回國稱王後如何報答,他答應若有天兩軍交戰,必定命令軍隊後退九十里以表敬意。「後來真的退,但其實有裝彈弓。」《韓非子》記載了晉文公採納舅犯「戰陣之閒,不厭詐偽」建議,終於取勝。趙偉偉解釋當時戰場上晉軍的實際操作:兩軍皆分左中右三軍,晉軍利用楚軍自恃實力雄厚的心理弱點,中路假意後退,兌現退避承諾,同時攻打左右兩支由敵方其他小國組成的軍隊,堅定楚軍將左右兩軍比下去的心,吸引他們中路追擊,拉長補給線,最終晉軍攻打左右軍隊後往中間截擊,形成包圍網,「撤退一方面是顯示守諾言,另一方面也是取勝的詭道」。《論語》曾對晉文公作出「譎而不正」的道德評價,相反,《孫子兵法》則沒加以批評,「《孫子兵法》雖然講將領要具備仁義,『將者,智,信,仁,勇,嚴也』,但因『兵者,詭道也』,就不能完全只講仁義」。趙偉偉指出這種對仁義的不重視與《道德經》呼應,舉出經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說明。芻狗是用草紮成、用於祭祀的物品,「特點是祭祀過後,就沒用處了,一般寓意就是指每件事物在某個視點有用,但過後就不留戀,某個角度來說就是不執著,也無情」。
人道關懷 vs. 自然冷漠
說到「無情」,便引伸到關於《道德經》戰爭思想的另一個討論。學界對《道德經》避戰主張背後牽涉的想法出現分歧。學者如劉笑敢會將《道德經》看成人文主義的經典,認為它對戰爭的不仁雖沒明顯譴責,內容卻滲透人道關懷,對敵人表現基本尊重。持這立場的人經常引用「殺人之衆,以哀悲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一句,意即勝仗也要以喪禮方式面對。趙偉偉釋述這方的看法:打仗當然但求消滅敵人,無情所指的是戰爭結束後不應執著功績,以最小的代價取勝不僅指用兵和軍備,也包括心理波動,「『靜為躁君』意思是靜應該是一個人主要的狀態,也同時是一種策略,『輕敵幾喪吾寶』說情緒波動干擾會使一個人沒法冷靜如實審視形勢」。此外,「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按《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意即「國家政治不上軌道,連懷胎的母馬也要用來作戰」,此亦被可詮釋成人文關懷遍及人類以外的生靈。
另一方,學者如Hans-Georg Moeller則認為《道德經》即使主張盡量避免戰爭,既然天地不仁,一旦發生,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無情地進行,以冷漠態度應對,無關人道與否。趙偉偉指Moeller在解釋時會強調《道德經》沒有「義戰」概念,「《孟子》和《墨子》會講到若合乎義、天就可一戰,會稱為誅。墨子講兼愛非攻,推崇周文王和周武王,認為他們是『誅』不是『攻』,『誅』有道德的正當性。而《道德經》沒有誅與攻之分」。因此勝仗沒必要感到快樂,快樂投射的將是欲望,欲望違反《道德經》的「自然」,而一切應僅維持人民對統治者「下知有之」的恬淡態度。
這次字帖的「勝而不美」,摘自《道德經》的「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意即「勝利了也不要得意,如果得意就是喜歡殺人。喜歡殺人的,就不能在天下得到成功」。各位讀者,讀畢全文,你們又參透到「不美」背後可有幾多種不同的理由?
【篆書】
特點
秦國統一六國文字成為秦篆,又稱小篆。字體修長,名家在字形上有不同演繹,例如這次「勝」字的筆勢取鄧石如。
小竅門
中鋒行筆:字與字、筆畫與筆畫間的粗幼統一。篆書筆畫圓潤不起角,注意每筆的收筆不能尖,可如華戈般選擇飛白,亦可以回鋒。
【齊˙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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