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分析香港的紅三代KOL,網文成中央參考——誰是兔主席

文章日期:2021年02月07日

【明報專訊】身為「紅三代」,又是哈佛「海歸」,他批評中央對港工作部門的失誤,結果中聯辦要上門向他諮詢;他批評建制派在風波中無甚作為,而藍絲對他的文章仍讚賞有加;被他攻擊得最多的黃絲,雖然並不贊成其觀點,也至少同意他比內地其他人更了解香港。在2019年的反修例風波中,兔主席聲名鵲起、左右逢源,成了一個頗特別的「KOL」。

兔主席的網文精選集結成《撕裂之城:香港運動的謎與思》,早前由中華書局出版。全書約20多萬字,是他近80萬字微博、微信文章中,精選出的「10萬+」(微信公眾號在文章點擊量超過10萬時就不再顯示實際數字,只顯示「10萬+」,所以「10萬+」成為熱門網文代名詞)。「有些影響力比較大,但是閱讀量不一定大」,兔主席對筆者說,有的「爽文」閱讀量大,但影響力更大的是作為「內參」(內部參考,即政府內部傳遞或交領導人參閱的文件)的幾篇。

這些文章在2019至2020年間發表時,有人付費打賞,有人接力轉載,也有人撰文反駁。有人貼上「連登」,底下是一片「五毛」「紅底」「共狗」。內地也不是人人喝彩,留言區總有「杠精」(包拗頸)口出惡言;兔主席並不介意:「持不同政治取態的人並不需要對所有問題達成一致(共識),但增進彼此的了解與思考是關鍵的第一步。」

任仲夷之孫 師從傅高義

看香港電視長大

在曾經的「起底」潮中,兔主席也是受害者之一,身分證號碼、電話、相片、住址都被放上Telegram群組。實際上,兔主席的公開身分從不神秘——真名任意,是已故改革派政治家、廣東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的孫子。他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曾是哈佛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傅高義(Ezra Vogel)的研究助理。與筆者交談時,兔主席的粵語相當標準,偶然還會「爆粗」,他自小住在廣州本地人社區,直至出國讀書。與其他廣州「80後」一樣,他從小學開始看香港電視、接受香港文化薰陶。父母在九七回歸前已移居香港,迄今20多年。他現時居於北京,在一間金融機構任職。

「紅三代」、海外留學、廣東長大、父母居港、自己在京,是兔主席的「五大身分」,缺一不可。缺少任何一個,都成就不了今天的他;與各方皆有聯繫又略為抽離,方構成他的獨特性。有些觀點並非高深理論,或者別人也講過,但在2019年那個時間點、恰好由他講出來,才達到最佳效果:既上至高層、又下達互聯網的每個角落。

內地「紅三代」發展路徑各異,從商從政從藝者皆有,絕大多數極為低調,像兔主席這樣出來做KOL者少之又少。前重慶市委書記薄熙來與第一任妻子所生的長子李望知,曾註冊新浪微博認證帳號,當時就有人以為李想走「大V」(微博KOL)之路。但他只是寫文回憶父親,並無參與公眾事件討論,最後不了了之,微博帳號亦已荒廢。李望知與同父異母的弟弟薄瓜瓜一樣是「紅三代」加「海歸」,但他們即使做KOL,認受度也不如兔主席,因為「紅三代」也要看「一代」和「二代」是誰。兔主席的爺爺任仲夷原籍河北,1980年由遼寧調往廣東,接替習仲勳出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屬南下幹部中的改革派——「南下幹部」即是由中央派出,區別於廣東本土勢力(如葉劍英);「改革派」為改革開放事業奠定基礎、名留青史,區別於「保守派」(如陳雲)——綜合兩點,即是「中央信任,地方擁護」,因而地位超然;任家第二代中,也沒有薄熙來那樣的「反面典型」,所以到了第三代的兔主席,並沒有因為「紅底」受到很大非議。

傳媒分5級 「官媒是1 我是3.5」

在他的熱文〈升維才能反擊〉中,兔主席將傳媒(包括傳統傳媒和網絡)分為5級,在中國,發聲的主要是官媒,只屬1.0級,在國際上被視為「Propaganda」而影響力不足;西方大多數傳媒機構不屬政府,公信力較高,故屬2.0;而數量龐大的網絡自媒體「KOL」則屬3.0,雖然專業程度差,資訊良莠不齊,但因為傳統傳媒(無論中西)乏人問津,網民尤其年輕一代只從網絡獲取資訊,所以KOL影響力甚大;而4.0就是由政府出力做3.0的事,像俄羅斯IRA(Internet Research Agency),甚至可以干預美國大選。

「我大概屬於3.5吧」,兔主席說,自己身分稍有特殊,不是政府職員,但因為「家裏和體制有關係」,「對政府有感情」,既非政府完全無關的3.0,也不是4.0,介乎兩者之間。

家族背景確保了兔主席在體制內的認受性,學術背景則是兔主席在體制外的金漆招牌。恩師傅高義在中國聲譽卓著,於政界和學術界人緣頗佳,多次獲國家領導人接見,換句話說,如果兔主席是其他學者的研究助理,影響力又會打個折扣。去年7月,傅高義在《華盛頓郵報》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引用過兔主席的觀點,稱他是「有影響力的中國博主」(influential Chinese blogger)。文章中指出,中國共產黨已不再秉持史達林或毛澤東式的意識形態,不少精英願向美國學習、接受國際規則,但當美國將「中共」視為攻擊目標時,會激發這些人的愛國主義,將他們推到美國的對立面。

「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跟共產黨沒有必然聯繫,就算翻天了,香港也是中國來領導」,兔主席認為,中國和新加坡、日韓、越南等東方社會很相似,中共更像是一個「中國黨」,「你看現在外面的標語也講傳統價值、儒家思想文化,不再講馬克思主義革命。但是美國人主導了整個對中國的敘事,把中國描述成共產主義,把中國妖魔化成『極左』」,而香港本土派接受了美式的「中國等同共產主義」論述,並將「反共」作為身分標籤之一。

立會衝擊後關注港况 「比中聯辦了解」

用西方政治學理論和國際經驗分析香港,是兔主席優勢。《撕裂之城》序言中寫道,他十分注意從西方而非僅僅是中國內地政治話語體系的角度去解析,是為使其敘述能與西方接軌、與香港接軌、與世界接軌,同時也能夠為內地讀者及政策制訂者提供更豐富和全面的視角與維度。

兔主席說,希望自己文章起到的是「教育(educational)」作用。在他的文章走紅後,有中聯辦官員拜訪他徵詢意見,「他們覺得我還比較了解情况,對他們理解整個事情有幫助,所以就跟我聊聊」,「他們並不是說『你寫得好,你多寫一點』,也從來沒有說過『口徑』的事情」。

其實,兔主席與香港議題的結緣也有點偶然。2019年6月9日他到香港出差,在金鐘、銅鑼灣撞正遊行,才開始得悉反修例風波,7月1日立法會受衝擊後,方真正投入關注。為什麼中聯辦官員會覺得他更加「了解情况」?「中聯辦沒人會說廣東話,以前還有,現在都沒有了,他們在香港就是在家裏呆着,不跟(香港)人互動,連香港電視都不會看, Youtube又不會看,怎麼去了解第一線情况?」

相比之下,兔主席在廣州度過童年,熟練掌握粵語,又因父母居港多年而經常來往省港,在港同學、親戚、同事眾多,分屬黃藍不同陣營,自信各種視角都能直接接觸。「如果你不是在這邊(廣州)長大的話,有些事情可能看得不是那麼清楚」,兔主席素來感受到港人對內地歧視根深柢固,對講國語或粵語的人反應會不一樣。在他看來,老一輩還好一點,但回歸後的一代對內地了解更少,放大了既有的歧視,變得更不友好,「根子上是沒有變的,加上經濟文化差異,中國現在崛起了,(香港)相對衰落之後,會有怨恨或者不滿的情緒,這都可以理解」。

他記得,2008年北京奧運時,不少港人仍為國家隊獲勝而開心,但在那之後反中情緒不斷上升,經歷國民教育、反「蝗蟲」自由行及雨傘運動等,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差、更極端」,愈年輕的人對內地敵意愈大。加上各種周邊因素,「中國政府也不一樣了,又是換屆、又是修憲」,中美及兩岸關係惡化、互聯網社交平台的負面宣傳影響等,「年輕人生活在facebook、Instagram上,跟大陸的距離是拉遠了的」;過往還有港人北上深圳消費,但反修例風波後「去深圳玩的只有警察、警察家屬,很多香港人也不來玩了,這個事件讓我們更加討厭他們,也讓他們更加討厭我們」。

「講中央和建制派不方便講的」

與此同時,北京常年低估港人「離心」程度,反修例風波後經過檢討,才重新認識香港。兔主席在文章中多次批評港澳辦、中聯辦的工作,「中聯辦能承擔中央的治權嗎?不能。他有mandate limitation(權限),『井水不犯河水』,這些限制是基於中國中央政府對香港問題的理解,他們也很為難」,兔主席認為這並非一兩個人的因素,而是整體對港策略考慮不足,例如中央在1997年後撤走大量駐港機構包括地下黨組織,覺得既然都回歸了,相信香港人肯定會愛國,所以放心交給「港人治港」。

「他們轉化對香港的認識也經歷了一個過程」,他舉例指,在2014年佔領運動期間,中央仍認為「反中」港人是「一小撮」,不宜放大、宣傳港人與內地的矛盾;至反修例風波初起,仍相信香港民眾「大部分還是愛國的」。這種「主流論述」很難被挑戰,直至2019年底區議會選舉,才認識到現實恰恰相反,港人實際上「大部分不愛國」,中央對香港也從希望轉到失望。而在此之前,建制派明知實况,仍不敢講、不能講,兔主席稱,他寫文就是為呈現真相,「中國政府不方便講『香港人大部分都不愛國』,建制派不能講『黃絲就是反民主反人權』,但是我可以講」。

兔主席說,官方態度轉變下,一些話題也逐步解禁。例如2015年香港電影《十年》不再是「不可討論」,因為內地官方和公眾目睹反修例風波後,更需要了解香港社會。兔主席於2019年底決定寫文批判《十年》,但只寫了第一篇,之後新冠疫情爆發,又有其他社會熱點,沒有再寫,但這篇沒了下文的《十年》開篇之作亦被當作「內參」。

他也提及,文中用「GOSAR」指香港特區政府,用「HKP」代表香港警察,是為規避網絡平台審查。「有些低層級的管理員,不知道你對還是不對,有敏感詞、有爭議就先屏蔽」,他曾向系統發起申訴,後來隨着帳號影響力提升,文章被屏蔽的情况愈來愈少,也說明他的觀點得到更多認可。

我是愛國者 價值觀與中央基本一致

兔主席強調,自己是一個愛國者,價值觀與中央基本一致,他對香港作經濟、政治「麻雀解剖」(分析典型案例),是想為內地發展提供借鑑;而他對具體時事的批評,是保持「獨立性」和「公信力」的方式,例如他指出特區政府的失誤,部分與黃絲觀點相當接近,藍營對港府也有很大意見又講不出,所以喜歡看他的文章。

像內地很多人一樣,兔主席對內地發展前景充滿自信,「從2020年來看,中國還是做得不錯的,我有我的信心」,他強調,其他人不必與他觀點一樣,「你可以覺得英國、美國很好,fine,it’s your opinion,沒有關係」。

兔主席時評文章閱讀量前五(資料由「兔小編」提供):

1. 港人作出的選擇:打開潘朵拉的盒子(第三部分)

2. 國安法在香港:立法即無退路,關鍵在於執法

3. 中聯辦換帥指向治港新思路

4. 深入港人內心世界:內地對香港問題十個不準確的看法

5. 「當局者迷」的香港,對情勢的理解與對策?

■問:林迎,曾任《明報》中國組記者,現為自由撰稿人

■答:兔主席(任意),內地知名博主,著有《撕裂之城》一書。為什麼叫兔主席?因為他小時候養了很多兔

文˙林迎

美術•胡春煌

編輯•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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