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月做了一連串的夢,是個人的,也似是香港集體的,關於移民、離別、回家,人在顛沛的旅途上,百般滋味,無論身處此地、移民他鄉,都有一份揮之不去的陌生。容格(Carl Gustav Jung)有關集體潛意識的說法,我很好奇,但又有頗多質疑。如今我的夢裏,有一種時代氣氛,是合情理的,畢竟大家都在談移民,而且有幾個朋友已經動了身。最新一個夢,望着海一片,地中海那種水彩色Ultramarine鮮艷的深藍,還有惡龍,三個龍頭,尖牙利爪。從來沒有夢見這些景象,就想起容格的一句:「海,集體潛意識的象徵,水面反照天色,下面埋藏深淵,深不可測。」他這一說,說了算,冇根據,冇解釋。我夢中的海與龍,隱然關乎香港遷流的處境。我先把夢境描述出來,看看有什麼景物,能勾起你的聯想。
夢中,我沿地鐵港島線,在金鐘站轉車回家。月台人來人往,慢慢變成一個大型地下車站,工程仍在進行,未完成的天橋掛在半空,水點從外露的鋼筋滴下來。我覺得唔對路,愈行愈遠,出口通往海洋,鮮艷深藍,海面有浪,浪尖翻白,陽光下閃閃生輝。我和幾個不認識的人坐上小船,由一個出口駛到另一個出口。投奔大海,風險撲面;靠岸慢駛較安全;我小心上岸,隧道外露水面,像沉船的殘骸,積滿貝殼蠔殼,赫然發現石與石之間,捲出一條手臂那麼粗的三頭龍,三個龍頭,先後襲來。若被咬,肯定受傷出血的,我快步繞過,卻發現石崖的罅隙裡,蠢蠢欲動的,還有數之不盡的三頭龍。我趕快由隧道走回地鐵大堂,心急要找到回家的月台。
踏前一步,踏進了歐陸的大火車站,十多個月台,一字排開,有些路軌是空的,也有火車在滑行。我看見一個站長,馬上跑上前問他,「往沙田的火車幾號月台?」他說6號,但要跨過路軌頗危險,繞天橋又很費時。眼前的月台沒路軌,卻有一條移動的輸送帶,站長叫我用背脊對住6號月台,倒後行,他一邊說,自己踏上輸送帶,很輕鬆地示範,由此月台退走到彼月台。我正要模仿,但背脊冇眼,看不清前路,移動的輸送帶快把我拉倒,拉向右方的萬丈深崖,6號月台可望不可即,我在猶豫不決的狀態中驚醒。
早上我把夢記下。Title:回家。Theme:轉車好難。Affection:心急,少許緊張。Question:過程重要嗎?但我的注意力,集中於海與龍的象徵,心情雀躍,似有重大發現,我是否接觸到容格所談的集體潛意識!?這才是我最關注的問題。自己關起門來「造」夢有很大的局限,我便向幾位同學求教,相約網上相聚。然而,他們聽過了我的夢後,最有共鳴的,反而是客旅人生的惶惑之情。
原來A幾日前也夢見火車站, 一個老人(是中年的他自己?)帶着小孩,找不到月台,不知如何回家,又掉失了東西。他站在月台上,不停站的高速火車飛馳而過,強力的氣流有如浪湧,A腦袋空白一片,徬徨無助。B日前的夢也很怪,與友人搭輕鐵卻趕不上車,徒步追往下站,又被欄杆擋住,再追下一個站,最後到了一間大屋,屋內都是親友,有很多雜物要清理。那時才發覺,B自己一直是抱住牀褥走。也看見另一個人,也是抱着牀褥走。牀褥是家裏的私人物件,為什麼帶到街上來?A又記起,兩月前還有一個夢,乘小船走難,大海茫茫,心急要追上前面的大船才安心,卻老是追不上。現實中,我的夢也勾起了很多遷流的印象,日本JR、台南的小火車、倫敦的tube、歐陸的大火車站……
大家說來說去,也不太着眼於夢中最怪異的三頭龍,冇乜feel。朋友們問我,為什麼急開網聚?有咩咁urgent?老師還記得,兩三年前第一次見我,我就已經在追問容格的集體潛意識。C也說,你的文章常談及此,但你又頗多懷疑。一問一答,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obsession。退休前一直在研究集體情緒,近年才接觸潛意識的議題,但生怕跌進神秘主義,有失學術體統。C也很費解,容格明知神秘經驗一定惹爭議,為什麼仍暢述於晚年?事實上,直到今天,一些心理學界的朋友,亦因容格的玄論而貶斥其整套學說。也許,我是一心想破解容格之謎,才咬住夢中的海與龍不放。但其他細節重要嗎?
當我慢慢放鬆一點,同學們卻把注意力放在夢的結尾。大家十分好奇,倒後行,竟又可以前行,即係廣東話「行路打倒褪」,好似Michael Jackson行moonwalk……夢中我覺得「打倒褪」危險,不合理,無厘頭,冇把握,就醒過來了。「直觀的我」與「邏輯的我」難以協調。站長身體魁梧,高我半個頭,頂住大盤帽,深藍色衫褲,態度友善,還給我示範。同學們都是修習生命自覺的師兄師姐,經常自我提醒,不要衝衝衝,久不久要停下來,退後幾步,意會細節,停頓反而是前行之路。正如Nada老師所說,paradox is a promise。
S建議,不如你反方向,再經歷夢境一次。我蓋上眼,電影慢鏡頭一樣,由夢的結尾回到金鐘站。沒有了回家的強烈目的,沒有了破解容格之謎的衝動,感受截然不同,我回到了隧道口的殘骸,三頭龍給我探險的興奮,海面金光閃閃,少許風險,充滿不確定性。我回到了小船,小船倒後駛,不必努力回家,船就是家了,同坐一條船的人,之前視而不見,如今就是同路人。不再定睛於6號月台,反而有寬容的心,與同路人聯繫。站長「打倒褪」的忠告,按照我醒意識的考量,真係九唔搭八,但在今天香港這個艱難時代,其實是智慧之言。回家重要,退一步想也很重要,細心經歷港殤更加重要。
翌日,老師傳來文章Dreams for a Collective Crisis,作者是Catalonia的學者J. B. Garcia。2017年10月,西班牙警察鎮壓Catalonia獨立公投,引致千多人受傷,多人被捕。Garcia當月收集了80多個夢境,是集體危機的五棱鏡;夢中,噩夢連場,封路、擄劫、虐殺、走難、警察破門入屋……政亂觸發當地人對自由的渴望,例如夢見入住新居,釋放被囚的巨龍,建築城堡,加建明窗,封死地道,以防軍隊入屋,又有人夢見貓兒快快樂樂地生活(CAT是Catalonia的縮寫)。有多個夢觸及西/加深層衝突,夢見滿屋污水糞便,需要努力清理。夢者還加以說明:''we accumulate centuries-old transpersonal dirt, resentment, hatred, fear.....which must be cleaned.'' 作者Garcia說,在社會危機之中,夢能抒發恐懼,建立社群共感,越過憤怒,諒解他者之痛,甚至能啟發我們回應危機。單單把夢記錄下來,與朋友分享,本身已有療效。夢不單止是噩夢,夢裏收藏了靈感和希望。
翌晚我做了個延續的夢,我們一家三口在趕路,身邊的路人都往同一個方向走,氣氛緊張但沒有生命危險。有個女子雙腿骨折,要用手臂在地上爬行。我們走入一間很大的建築物,黃色的燈光尚算明亮,樓梯底有個小空間,光線幽暗,我看見裏面有個露宿者,竟是三十多年前的舊同事。他一直以來都是官仔骨骨,服飾典雅;眼前的他,一如既往,披了件米白色的格仔西裝褸,屈曲雙腿靠牆坐著。他家境豐裕,應該是自己選擇露宿於此,也好像被軟禁。
我本已匆匆走過,但一轉念,就回過頭來,妻子和女兒一起走到梯底坐下,為他打打氣。他喜出望外,多年不見,臉上綻放燦爛的笑容。我對他說,這裏很多中大校友,你不會孤單!本只想打個招呼,say個hi就走。但一陣感動湧上心頭,一個優雅的男子,為什麼掉進這種難堪狀態?而我們也好不到哪裏,好像生活在一個大牢籠。想到這裏,夢中的我不禁潸然淚下,我和他互相擁抱,感受彼此相知的共鳴。我一直都是個拘謹的人,適可而止,拍拍他膊頭,起身道別。但他說,難得見面,再坐一會吧,我有很多事情跟你說。我看見他眼淚盈眶,但笑容仍是燦爛的。
若不是早一晚朋友和我一起做dreamwork,將我的心力轉到站長「打倒褪」的忠告上,可能我仍然會迷戀於集體潛意識,在夢中追逐三頭龍,而不會做這個停下來互相問好的夢。今天香港兵荒馬亂,移民潮又起,疫情沒完沒了,劣政當道,危機四伏,行公義的人被打擊。大家都渴望回家,回到一個安穩的家,或移民到彼邦重建家園。暫時沒有打破死局的良方。奔走上路,在顛沛的月台上,家何處?哪裏是自由之鄉?遷流的過程中,不要忽略同行的同路人。這幾個夢,沒有令我增長對集體潛意識的理解,但提醒我們,要互相支持、互相聆聽、互相打氣;夢中那個無言的擁抱,讓我們加添氣力,回應動盪的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