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第一人稱單數》:沒有賴明珠的村上春樹

文章日期:2021年02月21日

【明報專訊】繼《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之後,村上春樹相隔六年再度推出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新書剛剛面世,最多人討論之處反而與村上春樹無關,而是落在村上春樹旁邊的名字——譯者從過去四十年的(繁體版)御用「村上代言人」賴明珠,換成了新的名字,劉子倩。

熟悉村上春樹的話,都應該知道,村上與賴明珠的關係,不是表面上的作者和譯者那麼簡單。賴明珠是最初將村上春樹引入台灣(華文)市場的旗手,對於推動村上熱潮,令其聲名大噪,繼而從日本走向世界,都有相當重要的影響。印象中,撇除早年出現的盜版翻譯,村上春樹著作在台灣(繁體版)一直由時報出版接手,同時亦一直由賴明珠負責翻譯。村上的隨筆散文等著作不少,我沒有完全買齊,不敢保證從無例外,但起碼直到上一本長篇小說《刺殺騎士團長》及去年出版的散文集《棄貓》,都毫無疑問出自賴明珠之筆。

春樹配明珠這個組合,從八十年代村上春樹剛奪新人獎的《聽風的歌》延續至二○二○年,其間華文讀者最常討論的,莫過於評析賴明珠跟內地簡體版譯者林少華哪一個版本比較優勝,甚至成為翻譯界相當經典的「村上春樹打吡」。前者對原著還原度較高,但語句累贅,後者則文風秀雅,語調靈逸,但部分讀者如我對林少華喜歡改用大量四字成語、另用雅字的做法,其實有點保留。不過,隨着內地簡體譯本的出版社易主,近十年林少華已不再是村上春樹的御用翻譯,如今《第一人稱單數》不見賴明珠,或者正標誌着這個「村上春樹打吡」時代的終結。

「離婚」還是「出軌」

然而,賴明珠和村上春樹四十年合作關係是否終於告一段落?或只是——像村上小說的常見情節——偶然「出軌」一下呢?其實村上已經七十二歲,賴明珠比他再大一歲,考慮到體力上已未必再能處理繁複的小說翻譯工作,今次的短篇小說集屬相對輕鬆小品之作,或者都是轉用新譯者的好時機。新書出版前夕,風聞譯者有變,隨即問過時報出版的胡金倫前輩,不過他始終沒有直接回答賴明珠是否正式退休,到底是「離婚」還是「出軌」,可能要等村上春樹下一部作品(而且是長篇小說)才有分曉。

論名氣和江湖地位,新譯者劉子倩目前當然取代不了賴明珠,但劉氏亦非翻譯界新人,過去幾年譯作頗多,正值高產量的寫作期。好幾部新近出版的日本經典文學,譬如谷崎潤一郎、夏目漱石和太宰治等著作,皆出自其手筆,由此推想,的確不失為賴明珠之後「村上代言人」的繼任人選。然而,翻書讀到第一句的時候,「在此要說的,是一名女子的故事」,某程度上已經感覺到新譯者的壓力。對於一向只是接觸華文譯本而非日文原著的讀者而言,我們讀的從來都不是村上春樹,而是——正確一點的說法——賴明珠(或林少華)眼中的村上春樹。換了一個人,但還是同一個人,感覺可以變得很糟糕。

村上還是村上,《第一人稱單數》是一如既往的散文體、半自傳體小說,而所圍繞的主題及故事元素,跟前作《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甚至再上一部短篇小說集《東京奇譚集》相若,關於都市愛情的偶遇與錯失,熱愛古典音樂,懷念披頭四,追憶青春舊日,以及對生活細碎的多愁善感(又或者自尋煩惱),村上書迷應該並不陌生。但讀着的那種感覺,還是跟過去有所不同——用一個村上春樹自己會打的比喻,情况就像告別舊情人,已經換了一個新戀人,對方的年齡、個性、成長背景完全不同,但仍是想着要跟對方逛相同的地方,說着差不多的句子。又好像同一首舒曼的《謝肉祭》(村上今次書中就有一篇取名「謝肉祭」,提到如果只能帶一首鋼琴曲到無人島,就會是《謝肉祭》),樂譜早已存在,問題是不同鋼琴家的演奏版本,所激起的情感都不一樣,認定了魯賓斯坦的版本最好,其他人——無論是過去的林少華,近至今日的劉子倩都總覺得差一點。

不再「扭擰」的新村上

客觀來說,劉氏譯得淺白易讀一些,斷句較多,用字精簡,傳意先行而放棄了部分語法。隨意翻書舉個例子:「我倆一致認為小提琴家的表現不佳,是因為身體不適,還是手指疼痛,或是對飯店的房間不滿,這個不清楚。但總之大概是碰上什麼問題吧。」與賴明珠的譯法近似,然而有着微妙但明顯的差別,村上春樹的行文素來「扭擰」,總是欲止又言,反反覆覆(不用懷疑,是典型內心戲極多,以文藝腔掩飾優柔寡斷的婆媽男人形象),劉氏譯法是直接依據日語順序,將長句拆短,隱去主語,減省虛詞,讀起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能也跟這一代較常接觸短碎、直白的影視字幕翻譯有關。

但無可否認,由於村上的「扭擰」突然變得語意率直和容易解讀,這反而顯得不太像村上春樹,好處在某個角度就變成壞處。因此,我總是一邊翻讀一邊在想像賴明珠會怎樣翻譯同一段句子。對於村上的寫作習慣,賴明珠已有四十年經驗,她大概會稍為重組句子,以拗口(但是語法正確)的長句,將村上的「扭擰」原文如實呈現。「比方說正在開着車子,從汽車音響傳來披頭四的Yesterday時,我腦子裏就會忽然浮現木樽在浴室裏唱着的那古怪的歌詞。然後後悔,當時如果把那全部抄在什麼地方就好了。」像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這一句。若然讀慣了這種一氣呵成的賴明珠式村上句子寫法,對新譯者的斷句縮詞做法可能不太適應。

當然,賴明珠早年亦常被詬病於語句冗長臃腫,不易讀懂,但她的用意是以中文句式「還原」村上春樹本來就很拗口及反覆的行文(林少華則偏向將之「改寫」成中文)。然而,這四十年來曾經模仿村上春樹(賴明珠版)那種碎碎念日系文風的作家實在不少。賴明珠較為接近村上春樹,但劉子倩新譯所接近的,其實不是村上春樹,而是讀者——好讀易懂,比起譯好一句難懂的句子,可能才是今日翻譯小說的最大前提。

譯者與市場需要

儘管村上還是村上,蟬聯多年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年逾七旬寫作速度還是像馬拉松一樣步履穩健。但在華文閱讀市場,村上春樹逐漸對年輕讀者似乎再無新鮮感,從上一代的文青愛物,變成一種老派讀物。當日本新進作家的影視改編小說變得大行其道,村上無可避免就像他所熱愛的爵士樂和古典鋼琴曲一樣走向邊緣,尤其在《1Q84》之後,村上熱潮的滑坡更為明顯。或者村上的長篇小說仍會有所突破,短篇與散文隨筆仍能保持風格,但風潮過後,已經無法回到一鳴驚人的《聽風的歌》,或者《挪威的森林》與《海邊的卡夫卡》,甚至《1Q84》的年代——除非村上真能摘下諾貝爾獎,吸引到一群好奇心旺盛的新歡。但個人認為,村上的不合時宜,不止浮現於華文閱讀市場,其摩登情慾、中產情懷,以及鮮明到不得了的日本傳統男性觀點,在今日無疑缺少了打動人心的時代力量,亦更難打動評審。

換個角度,於吸引年輕華文讀者的方向,劉氏的譯法化繁為簡,其實正是符合市場需要——滿足耐性不足、對閱讀繁複語句感到煩厭的非村上忠實讀者,也難怪譯者本身已是日本小說翻譯的新寵。不過,絕對可以想像這種更為傾向流行讀物、更似輕小說的譯法,是會惹來舊書迷不滿。事實上,《第一人稱單數》應該是我生平最快讀完的村上小說,除了本身篇幅較短,同時亦因為行文易讀,結果只用了三四小時便讀完,但其間亦接連皺眉幾遍,於心裏質疑,這一句翻譯得太輕率了吧,斷句一多,語病也多,句意通順一點的話,前後兩段應該掉轉。如果是賴明珠的話,我覺得她會這樣做(或者,是因為無論如何都新不如舊)。

然而,你又怎能真的責怪新譯者在文學精準度把關不力呢?就連村上春樹新作更換譯者這件事——誠如我的編輯朋友所言,都有很大程度是市場需要。如今若非換了譯者,賴明珠突然缺席,都未必有那麼多讀者會留意、那麼多網媒會轉發村上春樹的新書資訊,而我應該也沒機會在此版面寫一篇那麼長的評論文章。去年村上春樹出版的《棄貓》提及已故父親當年參與侵華殺人,是兩父子關係惡劣的某些前因(所以他始終無法喜歡父親所愛的阪神老虎隊),其實也不見太多讀者有興趣。必須承認是新譯者的出現,(在話題上)拯救了村上春樹,否則大家今日都情願在Clubhouse開房,高談闊論,而根本沒人想看村上春樹再寫爵士樂、和歌、棒球以及那些過時的舊情人。

人生其實並非迴力鏢

《第一人稱單數》其實是來自英國作家毛姆的同名短篇小說,繼喬治奧威爾(《1Q84》)和海明威(《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之後,相信是另一村上情意結。當然,是可以引用更多文學理論,將書中的「我」(以及「我」所回憶的更年輕時的「我」)與作者本人的視點混合,形容為一部複眼小說。那剛好就是第一人稱的眾數。但比較簡單的想法,是一個暗自感慨着自己正在急速衰老,而所喜歡的事物卻開始被遺忘、被淘汰的老作家,透過作品中的第一人稱視點,複製和還原自己的青春。至少,讓它們留在作品裏面。世人一直關心村上春樹跟諾貝爾文學獎有多接近,然而字裏行間,是作者眼中那些變得愈來愈遙遠的事情。

不敢說是村上書迷,但我記得村上春樹真是用過好幾遍「人生就像迴力鏢」的隱喻,堪稱村上簽名信物,無論哪個年代、哪個譯者都有,寫在《第一人稱單數》的最新版本是「就像自己擲出後已忘記的迴力鏢,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飛回手裏」。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迴力鏢」早年確實引發過一場村上打吡,即是賴明珠與林少華的書迷罵戰。來自賴明珠版《挪威的森林》的一句「那是不管看見什麼,感覺什麼,想到什麼,最後都會像×××一樣回到自己手上的年代」,後來有讀者翻賴明珠舊帳,指她在初版其實錯譯成「飛鏢」(另一說法是「木製彎刀」),到後來再版才修正成「迴力棒」,由此認為賴明珠不懂翻譯,詞彙薄弱。

譯者有罪,因為「飛鏢」不是迴力鏢,是一去不返的。至於林少華版,則譯作「回飛棒」。

不知村上春樹是否也聽聞過「迴力鏢事件」,數年之後,特意在新作重用舊句,姑且當是自嘲吧。正如今日再讀村上的短篇小說,或是作者有意懷舊,故事片段隱約有着其早年作品的氣氛,不過,雖然故事中的「我」仍像當年一樣覺得人生就像迴力鏢,但其實作者本人應該不再是那麼想。當作者真的這樣寫的時候,而且是再寫一遍、緬懷昔日的時候,他其實並不是這樣想,單數的第一人稱,隱藏着這樣曖昧的雙重第一身視點。

人生,終究會發現只是一支無法回頭的飛鏢。大家不明白的落寞與孤單,溫泉旅館偶遇的品川猴明白。

文•紅眼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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