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失業呀?問政府借錢啦!民怨重呀?給更多長者兩蚊搭車啦!財政預算案出爐不久,一篇評論在網上出現,快打分析政府的理財哲學,從表面眾人談論的失業貸款與長者乘車優惠談起,直落細看預算案盤數,質疑經濟增長是否「估大數」、經常開支增幅又是否「估細數」,還不忘妙嘲一句又話減開支,派預算案紀念品似咩樣?
提問鋒利而有根有據,一日湧入逾6000個like,一看專頁名字「林妙茵Miu」,大眾應該仍未忘記踏出有線新聞部那個型格採主,身穿啡色西裝領格紋長裙,頂着齊瀏海,一副粗圓框眼鏡,犀利形象鮮明出眾,筆下果然都feel到一陣陣風呀吓﹗
約在她家見面,記得「Cable同學會」的專訪,林妙茵背後是利落有格調的家居背景,想必是個廢話不多講的女強人。下樓來接的人依然是齊瀏海與粗圓框眼鏡,穿一件針織外套,走近來肩並着肩,卻發現真人都幾細粒,她輕碰我的臂,活潑地說着近來擺市集的經驗,一打開家門,是溫暖的細小舊樓單位,沒有雪櫃,甚至沒有電視,才知道之前訪問場地是前下屬的家。她掏出一疊自製的袋子,帶點腼腆又自豪地抱着窗簾說這是我親手縫的、這個行李箱是在日本用300蚊買的,這些小畫嗎?都是我畫的,聳着肩調皮地笑。
你又點估到,甚至專訪時坐在她對面的高官又點估到,她私下有這樣的一面?
離職近兩個月,她寫的第一篇評論,就是上月底在市集擺檔時。當天律政司長鄭若驊出網誌,稱英格蘭及威爾斯前總檢察長高仕文認為賦予BNO持有人自動擁有完整英國公民資格,是違背了《中英聯合聲明》的承諾。「我記得好似唔係咁㗎喎……」她坐在檔口查着資料,就寫高仕文去年初已澄清及反駁此說法。
後來從2月19日開始,她接連寫文,質問港台檢討報告演繹約章,由「可」徵求顧問委員會意見,變成要「主動」徵詢;港澳辦主任夏寶龍引鄧小平「愛國論」,只引前句沒理下文;九問曾國衞關於公職人員不許「無差別反對政府議案」,「無差別」界線如何能定……朋友見她幾日間寫個不停,用寫電視稿的速度寫評論,不如開個page啦。
「總有點點內疚感」
大學未畢業就入Cable實習,一做22年。誰都以為她一定捨不得這份工作、不慣沒記者被她罵,她說過14:53發生的事,「最好趕到15:00」,是工作時如此嚴厲上心的一個人。「但適應比我想像中易,可能做了太多年,身心都想休息。」開頭當作放大假,每日舒爽過日子,數個星期以後,一個問題卻漸漸襲上心頭,「我看到一篇文章,說可惜(有線)一些崗位放棄了,就會由他人填補。這我一直都知,但沒特意去想。然後我開始想12月1日(裁員當天),我不是被炒,是自己走,原因很直接,我是帶領『刺針』的人,全部人都炒,我亦沒意義再留下。我不停回想那一刻,3年、5年、15年後回到那一天,我仍會這樣做」。可是總有點點內疚感,揮之不去。「我入這一行,這個崗位是否bigger than that?從別的角度,我是否放棄了bigger than you的事?」她說內心掙扎的,「唔係份工,而是多年來新聞工作給你的訓練,帶來的能力,和隨之而來的責任」。
她在朋友跟前大哭過,朋友教她要學會與這種感覺共處,接受這是組成自己的一部分。直至近幾天憑多年累積的新聞觸覺及經驗看文件、搜資料,把觀點寫出來,她不意發現「說想說的話」,感覺最舒坦。舊同事說每篇文都「有聲」,其實往日在新聞部的她常常開「單向城市論壇」,鄰座「刺針」猛將楊量傑聽過不少,「我有個壞習慣是對住個mon鬧,或向同事問問題,喂咩叫無差別啫,邊個定義啫,如果我入到議會,真係反對議案,反對幾多項先話我無差別吖?咁同埋係邊個講吖?你話咩作出損害或傾向損害特區整體利益,咁揸車開會係咪傾向損害?至少都傾向吖係咪呀?」她對空氣演起自己的激動模樣,彷彿同事就在旁邊「係囉」、「嗯嗯」冷靜地應對着。
她看財政預算案時,想像今天若要上班,「我們會想第一隻古仔是什麼、第二隻行什麼,然後是政府盤數會講什麼」。沒有了公司電腦,也沒有鍵盤,她用一部平板寫文,另一部打開預算案附件,更翻查2004/05沙士後的「疫後預算案」,在政府力推自由行的背景下,當時估計2005至2009年,每年名義GDP增長4.9%,今年卻能估到5.3%,她問:「依據在哪裏?經濟增長點在哪?」一方面提高長者綜援門檻,一方面又降低兩元乘車優惠年齡,這支出的邏輯又何在?
她多次提及身為記者,要盡言責,如此才不負多年新聞訓練。而這份言責的意涵,不止是把觀點寫成評論。專責政情beat的林妙茵,在有線許多高官專訪,都能見到她持一個啡色檔案夾坐在對面。她從書架拿出這個檔案夾,上面是Hello Kitty圖案,裏面是為每次專訪做的功課,每個受訪者都有一疊厚厚的文件,最前一份屬於去年專訪前特首董建華的特別顧問葉國華,當時社會討論焦點是中聯辦及港澳辦是否受基本法第22條規管,「誰知談着談着,他似乎除此以外還有別的話想講,是大家不要低估中央的底線思維,如果你是一個記者、有一些經驗,會意識到這個更重要,加上他在董建華政府做時,中央或特區政府是否更在意用技巧處理政治問題?比起現在什麼都直講,這個對比也interesting」。稍轉話題方向,是靠經驗與臨場反應才下得到的決定。
「令林鄭流淚的人」
在2017年特首選戰期間,林妙茵曾兩訪林鄭。而最讓人記得的,卻是她在2012年反國教風波專訪時任政務司長的林鄭時,林鄭在她面前流淚,自此她被稱為「令林鄭流淚的人」,今天問起她,她笑說「我不記得問什麼了,總之問了一條問題,她自己講了好久,突然就哭了,所以並不是我整喊佢」。當時林鄭談及加入梁振英政府,是押上了自己的誠信及公信力。你看見她流淚時想什麼?「我心想咁點算?使唔使攞紙巾畀佢?」
「我們的工作說難又得,簡單又得,就是站在對家去問,給他機會講best defense,這就是原則。當下社會最需要向這個人問什麼問題,我會從這個方向切入。」但她心知,有時受訪者想藉訪問帶出一些話、有時是刻意展露某一面,若有價值的,記者可被帶着走,但離題的,記者亦有責任把訪問拉回正軌。林鄭上任特首後,有線不曾成功邀請過她受訪,直至林鄭自評「好mild」的一次訪問。問林妙茵是否覺得風向有變,她說近幾年有線約高官接受專訪確是難了,「其中一個理由是他們會說無綫有《講清講楚》、Now有《大鳴大放》,如果我們有這些節目就較易安排,但如陳肇始都做了多次專訪,所以我沒辦法下結論是他們(高官)不做Cable(訪問)」。
與官員交流 互道觀點建互信
做這一行,她說記者與官員之間會就政策交流討論,就兩元車費優惠,她便曾向官員直言政策互相矛盾,「我常跟他們debate,不只官員,還有建制派議員,都不是下下就住說係囉係囉,有時會不掩飾去反駁和提出觀點」。初入行的記者有時看她與官員在電話聊很久,不無驚訝,「有些記者入行會問點check嘢,但不能三唔識七打去問(官員)可否給我一句消息,而要透過多次的對話建立信任,更多時間是當他屬於有權力的一方,有時交流觀點,等佢知道你點睇,你又知佢點睇,這是重要的」。她如何看這種討論?「這是健康社會裏傳媒與政府官員的關係,大家有一個equal standing,我客觀說認為如何,他從政府角度解釋難處和掣肘,透過這些討論我又知道更多他們想法,當某一個轉向出現時,會知道政府大概在想什麼。在批評之前,起碼知政策推行的原因、思路,無邏輯都是一種邏輯,知道為何會推到這一步。」
她坦言,與官員交流頗關乎個人作風,她無法得知現在這種傳媒與官員的關係是否有變,而她的聯繫則沒有斷,寫關於「九問曾國衞」的文章,便有官員提醒她初稿「立法會議員是由立法會主席監誓」有誤,監誓的應為立法會秘書長。其實在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起初,她亦曾向官員提及政府暫緩並不夠,「6‧12已察覺到超級大的民怨,我覺得要懸崖勒馬,當時有風說政府要擱置或暫緩,我說你同阿姐講暫緩係唔夠,索性撤回啦,當時是可以有這樣的對話,當然聽不聽是一回事,我會這樣跟他們說。」
開專頁寫文 有的放矢
言責已盡,the rest is history。「跟我現在寫的一樣。」她總說,今天所寫亦是補上一些觀點,讓社會能做informed decision。看她開專頁寫文,有人提她要小心一點,有人提所寫可能影響找工作,「我是有的放矢去問。只要有base又valid,我就覺得可以去問,要不然我們就真的沒有空間」。她比劃一個圈,國安法來到,有人被劃出合法的圈,但如果仍在圈內的人因恐懼而自我收緊,那個圈會雙重地加速變小。「我沒想很多啊,又真係唔係好驚,寫嘢之嘛……」她嘀咕着,「寫嘢咋喎,咁mild」。像說起自製家中窗簾般簡單:「唔mild咩你覺得?我完全不知。很辣嗎?沒人寫嗎?我的質疑未必成立,可能他們很快能駁倒,但我知沒人提這個角度,我便提出來,即管看他如何答,不過都冇人問啊……」語調倒像初入行記者舉手提問卻沒被點名的委屈。
看她這樣的神態,我問,其實你與初畢業時相比,沒怎麼變吧?她像小孩偷吃糖被發現般,抱頭叫嚷:「係呀﹗我沒為意自己做了很多年,常覺得自己畢業只一陣子,可能在其他人眼中你很高級,或誤會我是很凌厲的人,你見支筆可能覺得凌厲,但其實我沒有惡意。」她會兇巴巴罵記者,兇到自己都不好意思,半夜傳信息向「受害者」懺悔;生氣到盡頭,又會躲在桌下冷靜,惡的另一面竟自帶傻氣。人人說她last day穿得型格,太有機心了,「冇啊,我就喜歡衫嘛」,兩三年前她去學裁剪,車稿比起來還易過車衣,這急躁的新聞人有了一門培養耐性的手藝,從美之買條裙改改,又能襯着高跟鞋返工,「好似自信心返晒來咁」,她又嘟嚷,「現在著不到了,有朝一日搵番份工主要原因是想著這些衫」。
她的後畸寶生活,車車衣練練跑擺市集,林妙茵說還在調整生活步伐。熱誠不滅的有線人,有的開了專頁,有的加入網媒經營新陣地,「當天那麼多人走出來,也是一個踢我們離開comfort zone的機會吧,這些實驗是否成功,我們仍不知道,可能如果我沒事沒幹,會留在主流傳媒崗位,繼續每天條件反射式去完成工作,現在我仍有話想講,就試下用別的機會講。」她說回應財政預算案,昔日在電視是先做第一、二隻古仔,再看政府財政紀律,現在出文一談便是後者,步伐反而更快,「大家都用手機、電腦接收新聞,我們被踢出來就試試這些工具,這些都是不同渠道,最重要是內容」。
帶出觀點討論 或有出路
話是這麼說,她開專頁開到一半,曾氣餒不搞,覺得寫地球post都一樣,還是前下屬楊量傑半逼着「湊」她逐步完成。以為政情記者機關算盡,誰知背後一堆蝦碌,她始終沒有失卻的,是面對世界一如往常的純粹。「可能政情給人的感覺很複雜,但我是一個政策出來就談好壞,或了解為何要這樣定,告訴你為何我不同意。它有它的複雜,我用我最純粹的心去做。」在這樣的空間裏步步為艱?「我們不要去想啦,每次這樣想,做乜都冇用㗎啦,現在我沒有崗位,為何還要做?一來自己舒服些,二來如果個個都唔講,大家便少了一個觀點,擺晒出來總有人看到、有討論,可能會有出路。」繼續說要說的話,她是這樣想的,「有些人有父母子女要養,有些人因工作不方便講,我可能不是知得最多、對局勢掌握得最好、視野最準、寫得最好那個,我肯定不是,但我是最有空間、或最沒有負擔的人。只是將我平時說的寫出來,唔通咁都唔做咩?想到這裏,就做囉……都可能係蠢蠢哋㗎。」
環視這間她租住了許久的老單位,很舊卻又很企理,廁所天花石屎剝落,她說碰過看來不會塌;沒雪櫃,因為她與男友不喝凍飲,買新鮮材料回來煮起便吃光;藍色梳化配着紅色咕𠱸,配色鮮艷可愛;腳邊有道小簾,拉開藏着一部衣車,布料整齊排放在另一處;一個小袋裝起的,是她早前要cut寬頻才驚覺家中收着的有線解碼器。林妙茵熱切送我一張身為手作人的卡片,上面貼了小小一塊布碎,問完她關於恐懼、又問她點搵工的我,輕輕接過來,只覺得世界如果複雜乃至崩塌,最簡單的,或許最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