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重山是個很喜歡畫人的畫家,她畫過雨傘運動時群眾與警察對峙的場面、地鐵裏不快樂的人臉、二○一九年運動的文宣,唯獨不懂得畫香港的夜景,她看着覺得很美,像欣賞畫的層次與細節,百看不厭。重山的成長故事也映照着香港九七後的歷史,今天選擇離開心愛的地方,源於在法國小學工作的經驗,見到民主如何在生活落實,讓她想親身看外面的世界,以畫畫過程為比喻,有時畫得太久會迷失,眼睛會痛,拉遠距離回望香港,也許會有別的發現。
時:2月9日晚上7:30至9:30
地:灣仔富德樓流動共學課室
問:臨牀心理學家葉劍青、Chloe、Ingrid
答:重山(化名),畫家,2月14日離開香港到英國
1, 起行前,憶起九七年七月一日那天
問:你最想告訴我們或讀者什麼呢?
答:我即將離開香港,因為很想到外面去看看世界。
傘運之後,我到過香港的法國國際小學工作,做飯堂「姐姐」,對他們會在生活裏應用民主感到很深刻,才知原來民主是這樣的。那時我便開始學法文。
「反送中」時我常常出去,但體力不好,跑幾跑已不夠人跑,便不斷在想畫什麼可以幫人。
有一次跟朋友走失了,一群學生將金鐘的物資站搬到英國領事館門口,我幫忙去執,勸他們離開時要帶走最重要的急救物資,執執下覺得唔對路,他們執麵包,很單純地說肚餓也走不動啊,我不斷跟不同人說明,之後畫了介紹急救物資的圖,說明什麼能補充體力、洗頭水有什麼用途、m巾如何止血。
有一次幫忙做街站後去吃東西,誰知又傳來警察要拉人,被迫上山,跟很多十多歲的人同行,我換上有公仔的T恤,那些年輕人以為我是妹妹,全程照顧我,他們心地好好。
我回家後會在簿上寫一些要點,遇到什麼事、可以做什麼。遇到很多年輕人分不清太古、西環、金鐘的方向,就畫張簡易版地圖。
二○一四年九‧二八那天,我人生中第一次跟警察對峙。在公民廣場外,混亂之下我站到第一排,手持着傘,裹上保鮮紙,成世人都沒想過會在警察對面。汗令保鮮紙開始褪下來,幾個小時後,我說了一句「我好驚呀」,旁邊的女生都說我都好驚呀,她穿人字拖,是讀law的,剛從宿舍出來,我們左望右望,然後就跟別人換了位。後來我畫了一幅跟人對峙的畫,畫畫可以顯示自己的情緒,那幅畫的線「好震」,平時我的畫則給人感覺很soft,我猜因為很害怕吧。
雨傘後我仍在街上畫畫,那時是二○一五年,我有全職工作,每天放工到地鐵站畫兩小時,所畫的人都愁眉苦臉,我會思考是我不開心所以看到不開心的人,還是香港人真的很不開心?
問:關於對峙那幅畫,當時你在想什麼?
答:那時有個組女在公民廣場裏。之前我去公民課堂,讀藝術的同學都會帶功課出去做,有同學在揑泥,讀珠寶的人會在打磨,那個組女總有很多「架生」在身,大家知她在裏面時,就說死啦,她一定被人告,我便很擔心。
我跟當時的伴侶說,我們不出去,就唔好再話個政府了。不出去會後悔。那時很晚了,帶個背包就跑出去,落去時情况很混亂,有人說要守便衝去守,於是變成第一排。
問:你說如果不去就不要再罵政府,你一直很留意這些嗎?
答:我的家人常常鬧政府,但我媽咪經常罵完後會說人哋示威阻住佢行街,我便覺得很討厭,人哋都幫你去示威啦。所以我有一句口頭禪是,「咁你唔好再話個政府啦,唔好埋怨買唔到樓啦」。
小時候經歷九七,幼稚園最要好的朋友和親戚也移民,我住的屋苑屬於中產吧,眼見所有人都走,很害怕,當時讀基督教學校,讀過挪亞方舟,便會想係咪好大鑊喇?所以pack定行李,放進所有最愛的公仔,還有底褲,把背包放在牀上。那個暑假常為人farewell,人人在哭,合照、寫信,但太年幼了,字都不會寫。
我問媽咪咩事,她說因為共產黨來了,但它只會打有錢的人。細個覺得自己家裏很有錢,又有飯食,又有玩具,媽咪說傻啦,我們沒錢,不會打我們。她曾是公務員,我覺得其實她很戀英,家裏會留住她做公務員時的杯、簿。七月一日那天她哭得很傷心,不是她說的「沒事」。我生日在六月三十日,翌日全家都愁雲慘霧,下大雨又一片烏黑,阿爸卻說以後你生日之後有假放了。六點鐘新聞,無綫報完交接之後,因為晚上有煙花匯演,便報各地交通情况,那時我很畀心機看有沒有人打人。
問:為何會這樣想?
答:因為見媽咪喊,全家人都很愁。
問:所以覺得會有很壞的事發生?
答:對啊,個個都走喎,我就像上不到挪亞方舟的人。歡送會上最要好的那個朋友扯住我不讓我走,我們被強行分開,好驚,不知回歸會發生什麼事。
2, 97後 離開不了 生活大變
問:然後又如何演變呢?
答:後來家人會買旗袍、拍拍照,爸爸開始到內地工作。那時政府有很多宣傳,送免費戲票看關於國情的戲,家人也帶我去看,還記得看的那套電影都是軍人在說普通話,說中國現在如何美好,但聽不明白,問阿爸,阿爸都說唔明,唔好再問了。
問:你如何理解家人的參與?
答:我猜他們都想安心吧,既離開不了,便試着接受。
97之後家裏破了產,生活轉變很大。我一直很留意政治,是自己能力範圍接觸到就會看,家人不會提及很多,不過阿媽會跟我說六四。爸爸可能跟內地人合作有不開心的事發生,他在家中開始說共產黨的不是。
問:家人都選擇接受97,或光埋怨不行動,你在這方面跟家人不同?
答:光坐着罵會很累,我很不喜歡等,喜歡落手落腳做,要做才知當中難處,才知發生什麼事,不會只大聲鬧人。
問:這想法從何而來?會否因為做藝術會不斷調整作品,或來自什麼?
答:畫一幅畫前可以構思很久,會一直打轉,倒不如做,想的跟畫的永遠很大出入,有時兩者不同,但做出來的反而更好。
不知道是否也有來自爸爸的影響,他常維修家中的電器、玩Hi-Fi,家中任何壞掉的東西都能修好,連梳化的坐墊下陷都可以換過。
問:他倒不會去鬧梳化?
答:對,他常鬧政府,但不願出來遊行,家中卻什麼都修,也影響我覺得沒什麼事不能解決,但這便很大鑊,會令我不放手,什麼都一定要搞掂。
3, 死不放手 盼實踐理想
問:你是否也留意到有覺得可以早些放手的時候?
答:是呢,有點老套,是感情事。跟前度的關係應該很久之前要完結了,我怎樣也想找方法解決,但感情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我的生命有很多面向都是這樣,接art project也會做到死不放手,常做到臨印刷前一刻。我個客常說,你執多一個鐘,我仍不會看出分別,為何你不去食飯?
問:見到年輕人不會分東南西北,你回家也不放過自己去畫地圖,你覺得是同一種特質嗎?
答:我那時只覺得說了很多次,這邊是西環,那邊又是何處,即是很多人不知道,不如畫出來讓更多人知道?但沒想到與這個特質有關。
問:這是你找別的方法做事?
答:對,我想用另一個方法幫到件事。我知道如果今次衰咗,會有再下一次,但下一次一定更難,不如今次畀啲心機,落更多力,快快脆搞掂佢。
問:是要實踐一個理想對嗎?
答:知道很多年輕人在水深火熱中,有些人有家歸不得,這些故事聽多一個都嫌多,會很心痛,好想有一個理想世界,好人能有人錫。
問:你提及很多觸動你的畫面,最觸動你的是什麼?
答:出來工作後投入社會,會遇到人性險惡,再遇到這些人,會覺得他們心地真的很好。有一次遊行,一個中學生製作很大盒牛油曲奇四處派,我說好好味,她說「好簡單,你落咩落咩就得㗎喇」,心地好好。
問:你很珍惜這份純真的心。
答:成為好的人並不是必然的,我也自覺曾是心地很曳的小朋友,覺得自己細個好奸、好狡猾,喜歡作弄別人、喜歡躲起來,會跟人作對,覺得衣服的圖案漂亮,便會剪下來貼在畫上。
問:這在別人眼中可能好曳,其實也是很單純的想法,只是跟世界的規則不同。
答:我常被人說是naughty girl,很記得自己那時的心態是你叫我做,我偏不做,你要告訴我點解。又有很多鬼主意,例如塞個lego頭入鼻孔,就當自己是機械人,跟阿媽說「你睇吓」,做很多古靈精怪的事。你不跟我說原因,我就會想另一個方式去做一件事。
問:你會找方法達到目的,例如跑不動就做文宣,向目標進發?
答:我知道我唔叻對抗、唔叻體能,要這樣才發揮到最大的能力幫到件事。好想做到件事,難得那麼多人想。
小時候父母常帶我看燈飾,我覺得香港很美,那不是有心安排而成的,無心插柳的美才最美。在藝術來說,有時一筆碰巧落了一種顏料、組成一種厚度,那一下就好靚、好正,看abstract painting就是看很多無心插柳的位置,香港便是如此,城市規劃不太好,卻碰巧很美,叮叮、唐樓、招牌,有很多可以看的東西,畫畫是一個個layer加上去,會愈來愈美,香港有很多層次可以看,唐樓剝落的油都蓋過幾層,好似一幅畫。香港係好靚,靚得好緊要,靚到,我覺得要守住這個地方。這個城市要被摧毀,很不捨得,那些美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的。搭叮叮時看香港的夜景,可以看到發呆,我不太能畫夜景,畫不到才更覺得它美。
問:我們訪問過很多人都會說香港很美,今日聽到藝術家的審美眼光,也有藝術家的堅持、角度。想多聽一點,你還看到什麼?
答:去台灣工作一個月時,發現自己很香港人,喜歡別人說話直接些,喜歡被人鬧,我不需要估,在台灣他們不會say no,會說「很好,可是……」我那時不懂,聽了很多次「可是」才知是不可以的意思。我喜歡看人,人的表情很有趣,香港人會「西」你面,不同人有不同的方法「西」面,好正。台灣是好好的地方,但我看不到這些。
4, 法國小學工作 見識民主是什麼
問:你從小到大都用這樣的角度看香港、看人嗎?
答:讀藝術教了我看這個世界,爸爸也有影響,他做印刷,會拿很多印刷品給我看,教我看內地油、德國油、日本油;他又玩Hi-Fi,轉少少就問我有沒有分別、感覺如何,這兩件事都視乎厚度。
問:何時發現自己喜歡這個城市?
答:在出去之後,去了台灣,才知原來我是這樣,喜歡什麼,因為有對比。
我很喜歡識朋友,好想知外面的世界,在法國小學工作令我大開眼界。在班房有人打架,老師做的不是用從上而下的方法阻止,而是要全班靜止,由每人說一次剛才看到什麼,有人會說「玩緊手指睇唔到」,有人說「我很怕,剛才不知會否打到我」,打架的兩個小朋友便知自己所做的會影響人。
在飯堂,頭盤、水果、甜品,小朋友全部都要選,他們很快能決定自己吃什麼水果、喝什麼湯,每一刻都要去想自己想要什麼,而香港的小朋友不會有得揀。
乳酪有四排,兩排原味、兩排士多啤梨,我發現沒什麼人選士多啤梨味,怕自己來不及補,便安排一排士多啤梨、三排原味。誰知老師說我不可這樣做,因為我沒有給出equal choice(同等選擇)。由那時起,我便想接觸這文化更多。
當時我周末也在香港教很多名校生的畫室工作,一入職老細便說,不要取太多畫紙出來,要選就會浪費時間,對比很大。我就知道一定要出去看看,我們未真正知道民主是什麼。我們怎樣對小朋友,也是如何對待民主,你怎樣教他,他會成為社會上怎樣的人。
問:你是去法國?
答:會先到英國。
我們叫口號,做什麼都說想有自由,但沒有一個full picture,不知想要的是什麼就很難去爭取。我喜歡看卡通,民主就好似看Powerpuff Girls,他們是用糖和各種材料造出來的,我們不知民主的材料是什麼,可能我可以去蒐集這些吧。
又像畫一幅畫,在很近距離望會望不到,一定要站得後,才望到幅畫。我想離遠望一望香港,現在我好畀心機畫香港這幅畫,但有時畫太久,眼睛會很疲勞,好想退後些,用不同角度去看。
畫有時會被「畫死」,藝術家不放手,係咁畫係咁畫就會衰,要懂得停下來。現在很窒息,什麼都做不到,空間愈來愈收窄,我很不喜歡做不到任何事,西西弗斯都有不斷推石頭吧。
5, 畫低香港美 好驚個城市會冇
青:讓我來做迴響?你提及西西弗斯幾次,但我不覺得你是推石頭上山,因為你要快的,什麼都要密密做。我想到的畫面是,你想守住這個城市,像在霓虹燈下跑步,去到一個時候發覺跑到冇咩好跑,便像Powerpuff Girls飛上天,締造一個空間。希望最後你會與心愛的城市再有聯繫,即使將來城市不同了,你提過的記憶仍在,我們珍惜的也還在。
你說離遠看看,我未飛也想坐一次電車,很久沒由頭坐到尾,找個機會試試,應該也會看到很美的景色。
問:青對你珍惜香港的美很共鳴,你有什麼感覺?
答:真係好驚個城市會冇,我常畫鉛筆畫,城市就似鉛筆(筆迹)會消失,好似要接受,但又想盡力記住。
我沒想過自己是Powerpuff Girls那麼快,常覺得自己很慢,很多事想做。畫畫時我有個信念,每個藝術家都在建立自己的世界,是畫布上的神,對於香港,我也好想建構一個理想的地方。今次很好呢,在走之前能想一想目標是什麼,其實很捨不得,現在決心更大,會提自己去到有什麼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