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緬甸詩歌的此刻和往日:「他們想用陰莖在軍方的臉上刺青」

文章日期:2021年03月07日

【明報專訊】「他們想用陰莖在軍方的臉上刺青,但是他們做不到。」緬甸詩人科科瑟(Ko Ko Thett)如是說。我在二○一五年「香港國際詩歌之夜」上訪問Ko Ko,談起生活在緬甸的詩人們如何面對自己國家動盪的政治局勢時,他一針見血地說出這句話。當時我的感覺就像有隻螞蟻一瞬間從肩膊爬到食指上,有點顫慄又有點熟悉,雖是初見卻一見如故。也許在這個動盪不止的世界,我們都有相似的經驗吧。這句話我一直記在腦海裏。

Ko Ko來鴻

我每次想起Ko Ko,就一定會想起這句話。不談政治時,Ko Ko總是保持着微笑,隨和可親,還很懂得為人着想。二○一七年,我受邀參加柏林國際文學節,又見到這位老朋友,還和他同場朗誦各自的詩。他是世界上各大文學節的常客,經驗異常豐富,給了我很多建議。同年十一月,他受邀參加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進一步和本地詩人進行交流。此後,我們一直保持聯絡,本想在英國一個文學節上碰面,可惜疫情壞事。

今年年初,緬甸再度發生軍事政變,人民豎起三根手指奮起抗爭,軍方和人民之間的衝突不斷加劇,以抗爭為題的藝術和詩歌創作如井噴般冒出,引起了許多國際媒體的關注。我總是想起Ko Ko當年說的那句話。他自一九九七年流亡後,一直在國外生活,手持芬蘭護照,但是總也卸不去緬甸的政治和文化包袱。我想他此時必定心急如焚吧。我主編的《聲韻詩刊》(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以「緬甸」為題進行徵稿,中文和英文部分分別由池荒懸和何麗明編輯。Ko Ko是第一位寄來十詩稿的詩人。

詩作譯出如下:

烹調 [民主私房菜]

人民,該為你們烹調什麼菜式?

吃不起一粒米飯

又怎樣暴飲暴食?

落芫茜煮革命咖喱

把群眾運動炖得

非常、非常柔和——無可指摘的溫柔

不讓它濃稠,不然會太淡

將社交媒體做成墳墓檸檬沙律

我不會用三根手指作裝飾

用我最長的手指攪拌

民主黃豆蓉。讓我倒下一切

魚露情感。私家廚房地板上有血迹

也不要緊。這是無可避免的。

我可是行政長廚,難道還比不上

你母親?我還能騎鑊鏟

如騎馬,真假高低如鬣狗歌唱

在咿咿呀呀的水牛車底。情勢

簡單明瞭,光天化日

一頭大象踐踏稻田——被推翻的

不只是五位佛寺住持和僧伽

就連垂身的佛像也連帶被推倒

夷為平地。這是無可避免的。

你正好在一個喇叭中

收割青蛙。笨蜥蜴的灰色夾克

只會收集到灰燼。不要以為

跟在身後的小賊是你的丈夫

布魯塞爾椰菜仔和自由薯條

隨便吃。讓我端上更多精神鎮靜劑

污糟如我油𣲷𣲷的爛衫。你打開胃口時

我會調查偽造的採購清單

在你飢餓遊戲式的抗爭中

我用砂煲罌罉來雕龍畫鳳

緊急狀態解除後,私家廚房

又會迎來選舉。我會將權力

移交給內定的薯仔人民黨

正如廚師在自己的廚房裏烹調菜式,緬甸軍方在自己制度中炮製民主,將之據為己有。這首政治諷刺詩既有荒謬戲謔之處,又透露着詩人對專制制度深感無奈,正如我常常記得Ko Ko當年說的那句話,前半句和後半句之間的轉折:「他們想用陰莖在軍方的臉上刺青,但是他們做不到。」

緬甸詩百年路

正如以上Ko Ko的詩作〈烹調 [民主私房菜]〉,我們今天讀到的緬甸詩歌都是自由體(free verse),翻譯過來後便更看不出詩歌形式上的掣肘了。對於習慣閱讀當代詩歌的朋友,自由體詩歌是最熟悉不過的一種詩歌形式了。可是,緬甸詩歌經過近一個世紀的演變才發展成今天我們看到的自由體。根據另一位參加過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緬甸詩人颯雅林恩(Zeyar Lynn),一九三○年代,仰光大學的學生掀起了Khit San實驗詩歌運動,揚棄以表現緬甸君主制時期的生活方式為主的傳統詩歌形式,創造了新的詩歌形式,其韻式是一種行間韻,名為「四三二韻」:一個詩節有三行,每行有四個音節,第一行的第四個音節、第二行的第三個音節以及第三行的第二個音節押韻。整首詩便由一個又一個「四三二韻」時節組成,並往往以一行有七個音節詩句作結。除了形式上的革新,Khit San詩也讓詩人能夠以新的形式書寫俗世和日常生活的題材。在其後三十年左右的時間裏,以敏杜溫(Min Thu Wun)和佐基(Zaw Gyi)為領袖的Khit San實驗詩派成為緬甸詩壇的中堅力量。

雖然從傳統緬甸詩歌的桎梏解放了出來,但是Khit San詩仍然是一種格律嚴謹的詩歌形式。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緬甸迎來了第二波文學運動,名為「新寫作運動」,其領袖為左翼詩人達公塔雅(Dagon Taya)。這場新寫作運動使緬甸詩歌的形式進一步發生變化。儘管Khit San詩「四三二韻」的影響仍在,但是由於每一行的音節數量變得不穩定,韻式不再墨守成規。「新寫作運動」帶來的詩歌變革還體現在內容上,以現實主義的手法寫出人民的革命心聲。以達公塔雅為領袖的詩人自詡思想先進,站在「為人民而藝術」的無產階級立場,嚴厲批判「為藝術而藝術」的「資產階級」詩人,認為後者的詩蒼白無力、脫離現實,更無法反應人民的政治訴求。正如颯雅林恩所評價,雖然「新寫作運動」的左翼思想影響了一代年輕詩人,但是他們試圖將詩歌轉化成人民抗擊地主和資本家的武器,因此詩失去了藝術性,往往流於宣傳口號式吶喊。

熟悉現代中國文學史的讀者,對左翼詩人鬥爭成性的作風,應該不會感到陌生吧。在一九六○年代末,緬甸左翼詩人多了三個鬥爭對象——「展諾育」三劍客。約於一九六八年,茅塔諾(Maung Tha Noe)在哈佛大學教授卯展(Mya Zin)和著名詩人紐育(Nyunt Kyuu)的幫助下,大舉譯介西方詩歌,既有浪漫主義詩歌,又包括以自由體為主的現代主義詩歌。卯展試圖為緬甸詩歌注入一種現代感性,可是正如颯雅林恩指出,他所能做到的只不過是帶來一種潮流感。左翼詩人和「展諾育」三劍客之間的鬥爭,最終以達公塔雅的調解而結束。兩股詩歌力量融合的結果便是催生了「現代詩」(Khit Por poetry),在剩餘的冷戰歲月裏,「現代詩」派基本上統治了緬甸詩壇。

實際上,雖然在意識形態上則以左翼思想為主導,「現代詩」進一步解放緬甸詩歌的形式,雖然仍有為韻而韻的痕迹,但是自由體的發展趨向已不可逆轉。一九八九年,蘇聯垮台,柏林牆倒塌,冷戰結束,共產世界分崩離析。國際政治現實動搖了「現代詩」派的思想基礎,促使這一派詩人的寫作發生轉變。他們的詩歌顯露出自白的特色,書寫個人的內心世界,宣泄個人的真實情感,從個人的角度反抗社會不公與殘酷,因此在上世紀末,雖然他們的詩歌仍佔據緬甸詩壇的主流地位,但是「現代詩」已難說是反映人民在生活中普遍遭受的苦難了,甚至可以說詩歌成為表達個人情感的手段。更重要的是,「現代詩」衍生出明顯的相似性,在緬甸國內的文學雜誌上氾濫。

千禧年,隨着後現代主義和後結構主義理論得到譯介,緬甸新一代的年輕詩人不再滿足於漸趨保守「現代詩」,並開始尋找新的發表平台和寫作風格。颯雅林恩便是新世紀緬甸詩歌的掘路人,他開始翻譯蘇聯解體後的俄國詩和美國紐約詩派的作品。二○○四年,他發表深受美國語言詩派(L=A=N=G=U=A=G=E)影響的個人詩集《特色》(Distinguishing Features)。美國語言詩派強調詩的智性,鼓勵讀者參與建構詩歌的意義,可以說是與一九九○年代以後重視詩人本人情感宣泄的「現代詩」南轅北轍。颯雅林恩鼓勵志同道合的詩友尋求後現代詩歌的道路,後來他們被稱為「語言詩」派,同時在文學雜誌上和「現代詩」派進行詩學上的論辯。後來,立志為緬甸詩歌走出新方向的「語言詩」派逐漸佔據了上風。(此部分參考颯雅林恩〈緬甸的語言派詩歌〉一文寫成)

可想而知,美國語言詩派代表詩人之一查爾斯.伯恩斯坦(Charles Bernstein)非常支持緬甸詩歌,在著名的Jacket2雜誌以及賓州之音(PennSound)詩歌網站上介紹颯雅林恩、Ko Ko、潘朵拉(Pandora)、欽昂埃(Khin Aung Aye)等當代緬甸詩人的作品。隨着Ko Ko和詹士.巴恩斯(James Barnes)編譯的英文詩選《骨將鳴:緬甸當代詩人十五家》(Bones Will Crow: 15 Contemporary Burmese Poets)在美國出版,由颯雅林恩作序,當代緬甸詩歌吸引到國際詩壇的廣泛關注。此外,我們也可以看到這本詩選體現出來的豐富性,已經超越了嚴格意義上的「語言詩」派。當代緬甸詩歌閃耀國際詩壇,其原因在於許多緬甸詩人都有意識地實踐緬英雙語寫作,既不抗拒翻譯,亦不依賴翻譯。

此時此刻的緬甸詩歌

我們今天看到的緬甸詩歌,其形式是我們習以為常的自由體,這是經過了激烈的討論和漫長的變革才衍生出來的。我在文章中回顧緬甸詩歌過去百年的發展,着重介紹詩歌形式的變化,但是並不是有意忽視今天緬甸抗爭詩歌的一面,也不是要用某種二元對立的框架來理解緬甸詩歌。並不是說,因為「語言派」和「現代派」在詩學上有所對立,所以「語言派」就不像「現代派」或左翼詩人那樣關注社會。

近日在網上看到令人悲傷的消息,詩人祈宅榮(K Za Win)在蒙育瓦市爆發的抗爭中失去了生命,詩人們紛紛在網上悼念,可是目前只能找到一首他的舊作,這首詩是他在獄中寫給父親的。Ko Ko把它翻譯成英文,在網上廣為傳播,我們才有幸讀到,英文題為A letter from a jail cell。目前緬甸國內的網絡非常不穩定,此時此刻我們可以看到的緬甸詩歌作品不算多,只是國際媒體報道說詩句和藝術充斥着街頭。在網上讀上一些緬甸詩人原創的英文詩作或英譯本,總感覺它們都很相似,澎湃的抗爭情感似乎不允許詩為讀者留下尋思的餘味。以上譯出Ko Ko的作品可算是非常獨特的;以下譯出潘朵拉這首詩也是比較耐讀的作品:

火車在那裏, 他們是火車

「每一輛車都有自己的發動機,」

敏哥奈如是說。

我們聽到火車正在駛來。

春天黃色葉子鋪滿路面。

咒罵異常刺耳。

你會撞死我們嗎?會撞死我嗎?撞死我們吧!

火車會咆哮。

緬甸鐵路是緬甸人民。

半夜槍林彈雨

但是我們的火車不會跪下。

聽,火車在咆哮!

他們不動而動。

沒有啟動發動機,

革命的火車正在起步,

正在咆哮。

我們不會回到舊的車站,

我們會向未來邁進,

手上拿着新的車票。

然後火車會咆哮。

你聽到嗎?

你能聽到嗎?

咆哮的火車。

車連成無盡的鏈。

我們的火車來了!

聽火車咆哮。這是我們的火車。

上個月颯雅林恩在「詩人宣言」中說,今天緬甸「詩人、詩聯盟、詩團體、詩愛好者,都在抗爭中團結起來了!」看到這一句,我又想起Ko Ko的那句話:「他們想用陰莖在軍方的臉上刺青,但是他們做不到。」除了因為現實困境,恐怕在詩歌美學上也有需要調整和突破的地方。目前,颯雅林恩既寫淺白的抗爭詩,又堅持寫後現代「語言派」的詩。他的寫作表現出許多緬甸詩人的處境:一方面,動蕩的時代召喚着詩;另一方面,詩人也有其對詩歌美學的追求。他將如何平衡兩者,是繼續觀察當代緬甸詩歌走向的其中一條重要線索。

文•宋子江

美術•劉若基

編輯•林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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