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來阿甘發夢離不開3大類,「一類探監啦,一類是跟家屬傾偈啦,另一類就是坐監」。他在過去幾星期特別忙,先為47人上庭籌措還押的緊急物資包;庭內保釋申請搞足1星期,又要天天朝8晚11守候着隨時提供支援;理大事件被告陸續上庭,也要做足準備。「石牆花」自去年年底邵家臻失去立法會議員身分後正式運作,全職員工只有3人,甘鎧仲(阿甘)是其中一個,也是唯一不是社工的一個。一入石牆花在荔枝角的辦公室,猶如一個雜貨店的倉庫,6個貨架上疊起一大堆「祝君早安」毛巾、一排排黑人牙膏、一條條Tempo組裝紙巾……他熟練地介紹,毛巾呢,「祝君安好」唔得,標籤不是「AA0008BY」這種厚度都唔得,他現在用手一摸就知道;魷魚絲呢,7g先得,平時多買到的是14g、21g,「你都唔知時興隆點解要出咁多隻,哈。」紙巾易買喇卦,看上去跟在超市見到的沒兩樣,他說這是長條形的,不是我們常見短身那種。
「這些都不合理,標準統一之餘不應那麼難找,你叫家屬點做呢?」牙膏雖是原味清涼薄荷,但容量比規定少,要out;餅乾又怎麼回事?原來連包裝紙盒壓扁壓皺也要out,「好似遊戲那樣,呀點解呢個唔得呢?我們試過唔知㗎,照畀,諗住都係新」,阿甘乾笑兩聲,表情有點無奈又有點戲謔。
訪問前通過電話約好時間,阿甘聲音幹練穩重,說早上多有家屬到來,約下午較好,我撞聾聽成他的名字是阿「琛」,他沒拖泥帶水也沒不耐煩地重複一次說「阿甘,甘地個甘」。收線後我想像將會見到的人,是個實幹型的大叔,一見面才知是很年輕的臉孔。
提醒探訪細節 教親友協調時間
47人上庭之後,大眾知道了懲教署「認可交來物品」標準的千奇百怪,而阿甘除了熟知這些,他的工作還包括細細提醒還押者家屬,如何把握15分鐘的探訪時間:「第一,也是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宣泄情緒,不需特登忍住眼淚,喊咪喊5分鐘先囉,我會跟他們說,預了自己心情一定會激動,隔住塊玻璃喎,掂唔到㗎喎,而他們的心情是,點解佢(在囚的親友)會咁樣著住件囚衣喺入面,覺得是冤枉的、不應該的,很多憤怒、悲傷,所以要有這樣的空間。平復心情後,要跟在囚人士講,屋企人點都會同你一齊行落去,給他們一個支持。我們的角色就是跟家屬說,你咁樣同佢講啱㗎喇,因為當親友需要幫忙,我們都在。第三件事是比較實質的,要提醒在囚人士的權利和福利。」他順口數出,私人膳食、收音機、眼罩、郵票、信封、信紙,與緊急物資包裏的日用品和零食不同,需要事先申請。
也許已說明過很多次了,他說話自帶平緩的「講解tone」,還有一點要注意的,是協調好探訪者如何溝通安排,「還押者每一日都可以有人探訪,一星期七日,邊個去邊日呢?撞了機點算?如果本身那天父母會去,有個朋友知道(還押者)編號就直接去了,父母便會失去機會。相熟的可以開個群組夾好,用Excel去mark每一日誰探監;本身不太熟的,就靠協調者去做,如今日是你探,探完就同我傾一傾,獄中的人講了什麼,然後我再提醒明天去探的人」。
「這些是我們從經驗累積而來的,是從痛苦中累積而來的。」阿甘連這句話都說得平實,但他不是一個硬繃繃的人,話裏聽得出很多體貼,「傳遞口訊很重要,人在外面傳遞口訊很容易,WhatsApp、打電話,乜都得啦,但入面的人就要透過探監的人或書信,寄信來回分分鐘10日,探監的人可以幫忙帶口訊。若你代入他們的處境,他跟你交代了一些事情,會好想你告訴他是否在跟進,今天一句口訊『幫我同阿媽講xxx』,明天來探的人能講返一句,『同咗你阿媽講喇』。你明唔明?對他來說是很大的支持」。
向家屬澄清監獄印象
家屬的焦慮憂心,他也幫忙紓解,「他們的子女很多只有10幾20歲,父母對監獄的印象從哪裏來?《監獄風雲》囉,周潤發同人打交囉,懲教職員攞水噴人囉,你想想他們的心情會如何?我們就會澄清,裏面是否一見你唔順眼就打,坦白講是少的,就算是囚犯之間打架,多是俗稱犯過事、本身有背景的『黑手』才會因獄中或獄外的利益糾紛引發打鬥事件。理論上院所位置足夠時,會把黑手、白手分開,當然現在荔枝角(收押所)非常擠迫,以我們現時理解亦無法分那麼清,白手還白手、黑手還黑手、政治犯還政治犯」。
他保持正經表情地說笑,「有時覺得我們應該收懲教糧,幫了他們做這些公關」。說起物資包裏的物品每月限入數量款款不同,40片裝衛生護墊每月2包、內褲每月3條、肥皂每月1塊,繁複到震,不說不知,原來有個App(應用程式)可供查閱該月各類物資已入的狀况,如顯示為0即已用光限額,亦可查閱當天是否已有人來探,石牆花提交重建荔枝角收押所的建議書中,亦有讚此App可取,如果在單向發放資訊以外,還可供申請物資、預約探訪之用,更好。
從政策倡議到前線支援
囚牢裏,許多是他的同代人。阿甘畢業於中大社會學系,2019年寫畢業論文時,就寫社會運動。當初選這門學科,是經歷2014年雨傘運動後想了解社會運作,「那時看了呂大樂的書,覺得好inspiring,讀下讀下,好似真係解讀到啲社會運動咁喎」,他的語氣又滲入一點點自嘲,「經歷過去年多,覺得社會學,算啦,事情過去咪解讀到囉,現在未過吖嘛,咪解讀唔到囉。那時一心想讀KM(陳健民)的科,奈何我入去時,他已被調去教通識課程,沒教我們學系,一個社會學那麼厲害的教授,卻不能教社會學本科生,之後他已入獄」。那是時代向年輕人開的苦澀玩笑。他還是對政策倡議很有興趣,在民主派立法會議員延任之際,他加入「臻辦」,「點知再刺激啲,當我加入了就到總辭」,「唔緊要啦,咪活在當下囉,哈哈,被迫活在當下」。
現在他的專業包括區分潤手霜的200ml和125ml、煙仔要認住香港製造的某牌子,(攝記都不禁問:香港都有製造煙?)我問,你是否成世人都沒想過自己會知道這些?「我在臻辦的最後日子加入,當時形式與現在很不同,我入去比較多是準備在立法會做質詢、做政策研究,如荔枝角收押所重建要給意見,或有囚友的投訴要做轉介,是這樣的角色。到石牆花,不論是選址以至我們的服務對象、內容,都變成在囚權工作的最前線,本身的政策倡議仍然有,但更多部分是去做真正的支援。」不計沒支薪的邵家臻,團隊有3名全職員工,2名主要負責處理信件的兼職員工,工作量多而龐雜,他們無法談分工,「像47人案,一人去荔枝角、一人去大欖、一人在這邊留守,已分不到人去羅湖」。
他一星期也需親身去探一兩次監,「荔枝角就近,大欖一去已花3小時,搭車過去都成個鐘,行到過去大欖涌再行15分鐘入去,我次次都行入去,沿路行又會影低路上的士多傳給家屬,讓他們如果有什麼遺漏可以買。探完之後為了平復自己心情,又會行番出來」。每次探一個新認識的人,他總先寫信,「不是以石牆花同事的身分,而是作為普通人認識朋友去寫」,他說見面時完成自己了解對方有什麼需要幫忙,提醒申請物資等的任務後,便會互相閒談,「撇開這些身分,說到底那個人是一個普通人,我又是一個普通人。可能我個人本身比較健談,有些手足比較沉默寡言,我都會很厚臉皮繼續說下去。第二次見跟第一次已很大分別,第二次會匯報之前已完成的事,他對你的信任又高了,再第三次已熟絡了」。
試探與背熟各種細節,哪間收押院所容許入20包肉乾可以「10牛10豬」、哪間又嚴限M&M朱古力不能「3包黃2包黑」,要5包口味相同,他說雖然古怪,「但在新常態下,又平常不過。面對太多荒謬,接受現實,繼續行這條路」。「在一個正常社會,我們可能覺得更生人士、在囚人士是outsider,跟自己不屬於同一個群體,所以用局外人的眼光去想如何『幫』他們,但因運動而入獄的這班人對我來說不是outsider,似乎自己一直認識這些,也是為了有一日我可能由牆外變成牆內的人,所做的準備。」
「我有時會跟同事講,其實不如我們自己執定一個緊急還押物資包,既然我都咁熟,又驚人執漏,不如執定啦。」他仍擺着鎮定的臉,我分不清有幾成在開玩笑。「因為我讀社會學,已想像到將來會有一個社會問題出現,現在有上百人因運動而入獄、還押,將來預計會有更多,暴動罪、非法集結,甚至國安法,他們面臨的刑期可能很長,幾年後香港很大機會有一班人出番來,不是典型的更生人士,我們似乎也不能用原有的方式去幫他們,咁點算呢?他們如何重新融入社會呢?而3、5年後的社會,對政治打壓又更大。這也是我擔心的一點。」
預計更多社會問題出現
有沒有想像過自己會入獄?他發夢都夢見過。「我們是做人道支援,社會在一個失序狀態,換言之會很多我們不熟悉的社會問題會隨之出現。任何一個社福機構都是做支援,不過我們的對象是在囚人士,試過上來的是少數族裔,與運動無關,但不諳廣東話,不懂去藥房買物資,我們會不會拒諸門外?不會,會照把物資給他們。」
「如果他朝有一日,做這些在囚人士支援、做人道支援是犯法的話,我們亦甘願進入牆內,成為大家的一分子。這反而讓我更有動力向前行,因為覺得與他們同行,雖然每個家屬上來都很擔憂,有很多負面情緒,雖然我真的幫不上什麼忙,佢個仔還押兩年,是獨生子,幫到佢啲咩呀?」他苦笑兩聲,「點幫佢?幫唔到。但他說完覺得舒服了,我就有動力行第二日。」
見他說話波瀾不驚,我問為何你總是冷靜?阿甘說:「我不會特別壓抑自己情緒。」他與家屬分享經驗,常提到一個故事,想哭便哭。石牆花一直有做筆友計劃,「我平時會拆信看裏面有沒有敏感內容」,有一日,他拆開信來見到一張A4紙,大大隻字分三行寫上I LOVE YOU,以為是什麼惡搞,後面附上封信,是一個媽媽讓孩子學寫的,指名送給另一個已為人父的獄中人,「這個媽媽知道他的家人未必方便帶小朋友去探阿爸,講一句I love you,她想給他一點支持,也提及想教小朋友,其實那些人沒有做錯,不想小朋友來日認知到一個錯的香港」。
給牆內人寫信「係幫自己」
「每日有人上來問點寫信,點有機會探到監,我都會叫他寫信先啦,識咗佢先啦。」他說「寫信師」都有進化,「他們開始創作不同的信件,整下數獨,又放入一些心理測驗,上網搵什麼榮格人格測試,畫落去印落去」。「我好建議大家寫信,尤其是親筆信,一字一筆,你唔係幫緊佢,係幫緊你自己,幫自己如何跟過去發生的社會運動對話,如何與跟你一起經歷這些事的人對話,如何重拾在現代社會裏很不習慣將平時做的事,或心情、生活去書寫出來,這些都在幫你自己。」
「行到幾遠就幾遠」
石牆花其實有花語,「別人說見步行步,我們是『行步見步』,你會見到,係喎,做落就有更加多事情可以做」。一條「祝君早安」的毛巾,他曾急忙到超市去撲,送不進監獄方知竟然有分厚度,更有正版翻版;有在囚者想畫畫,他們試試才發現,有院所容許從畫簿撕下畫紙傳入獄中,某牌子的12支裝顏色筆也能入。「石牆花係咩啫?石牆都會開花嘛,我們就是尋找可以開花的地方去做。」他笑笑,「當行了那一步,探完喇,瀨咗嘢喇,咪見到囉,原來真係唔得嘅。我們便是這樣一個狀態,行到一日咪行一日囉,一個月咪一個月囉,不必想太遠,去想當刻可以做什麼,做到就夠了。你問我如何梳理自己,就是用這種心態,去行那一步。不是去看那一步,你去睇係唔會做。當你望住,哦原來咁樣可以告國安法,原來咁樣就會入獄,點會行下一步?你唔望,行咗,咦,原來行到,唔知點解就係行到,行到幾遠就幾遠」。
做當刻要做的事
他手頭所做的事,很多細碎而光怪陸離,卻步步實在。「個人反而充實咗,因為不會想明天,有更多時間去想當刻要做的事」,「唔通一齊驚恐咩,一齊流淚就會,可以共同地痛苦,但自己處理好憂慮不安,咁先幫到手」。年輕的他,有沒有想過自己之後的人生?「之後?咩叫之後?你有冇睇《靈魂奇遇記》?唔好諗咁遠,可能聽日就死咗呢。」已判囚的人叫「泊正」、還押者則是「拋緊」,拋緊的人,更無法數算日子預測未來。「現在這個狀况也逼大家反思,不知會否與親近的人明天就分隔很長時間。珍惜與身邊人相處,可以自由地對話就自由地對話,可以同枱食飯就同枱食飯,想見就見多些,不要等到冇得見,一日只有15分鐘才見。」
「以前可能這些問題不貼身,現在便真正感受到。」此刻坐在電腦前,我聽着訪問錄音播到最後,是趁阿甘行開時,邵家臻路過吹兩句水,「他是不是好好呢?不過我可以講,你找這裏其他人來問,都係咁好,我們好好彩,你看他是叻仔,就算做別的事情都有發展」。我說所以來來去去不過是想問阿甘,為何有這樣的選擇?他笑我,「你問吓自己啦,咪借頭借路問人怎樣解決自己的存在意義啦」。錄音就此停止,我想想又係喎,在內心擺蕩不安地過日子時,何不也問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