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亞特蘭大槍擊案和一連串發生在美國的大大小小的種族歧視(當街被侮辱、阿婆被打、阿伯被推落地、不戴口罩與Uber司機爭執等等),都在表現種族主義於特朗普時期帶動的民粹主義底下依然嚴重。警方可以自然而然的去說罪犯「過了糟糕一天」(had a bad day),完全是不假思索。主流傳媒更將焦點放在兇手的性上癮而不是種族歧視,再一次把亞洲女性性化(sexualized)和罪犯化(criminalized)(移民等等問題又轉移了焦點)。不同的黑人、亞洲藝人、市員等都出聲呼籲停止仇恨亞裔罪案(Stop Asian Hate),因為種族主義是跨階級,不同的階層的有色人種都有可能受歧視,都一樣會被襲擊。拜登政府也下令白宮降半旗以表哀悼。種族大團結是很好的,但怎樣的團結,才是更重要的問題。
敵人究竟是誰?是一個種族還是一種制度?本文打算解開當中的複雜性,去認清楚種族主義是一個病症,而資本主義才是病源。
當說到種族主義,人們想到是肢體的、言語的。除了這些,種族主義也可以來自知識/權力、分配、勞動分工(什麼族類的人應該有什麼知識、適合做什麼的工作等。例如一個白人學生可能只得中小學程度的中文聽說讀寫,但可以報考中國或東亞研究;國際學生大多研究自己國家民族的課題,也需要不同的英語考試)。種族(race)一詞原本是一個生物學的分類,去看血緣、血統、動植物的種類。一個科學的概念實踐到人類種族,成為政權去合理化如雅利安人的優越性,其他種族的低劣。優生學、社會達爾文主義因而也出現,去合理化物理的、文化的、社會經濟的差異和等級。等級最具體的顯示在於自然而然去指認哪個種族或族群是文明與野蠻,哪個是有素質現代有人情,哪個是無禮貌落後無人性。罪犯當然可以是性上癮,但既有的等級也讓他視亞洲女工如無物。這一種文明論的前設就是我/他之分,我這個族類是有文明、自主理性的,你是無理的、非理性、玻璃心的。這些例子比比皆是:過去日本視中國為低劣的「支那」;英國視香港人不能自理,不可以有民主;已發展國家會說中國開放走多點市場改革,就會跟隨我們步入民主體制。
族裔模糊了階級矛盾
Ibram X. Kendi教授曾經在一訪問講過種族主義與資本主義是一個連體雙胞胎 (conjoined twin),而我認為種族主義的文明論像潤滑劑一樣協助推動資本主義的發展。從歷史去看,種族歧視、屠殺不限於中國人、亞洲人。南北美洲印第安人從前後哥倫布時期去看,人口由不少於7000萬人跌到300多萬,更別說亞洲與非洲大大小小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包括奴隸販賣、本地菁英買辦培養等。在黃金熱的時候,資本家可以召來海外工人作現代奴隸,當中包括華人、愛爾蘭人、意大利人。有趣的是種族就是與工種掛鈎,本地的白人打工階層往往覺得自己飯碗被人搶掉。理應出現的階級團結變成了工人之間的種族問題,模糊了資本家的利益。
問題的核心,因而不光是某個種族,而是種族與階級團結的可能。一個亞洲的地產商、資本家也可以一邊支持種族平等,另一邊與官商合謀進行拆遷和剝削。最近紐約唐人街最大、最有特色的、有集體回憶的金豐大酒樓結業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紐約的華裔記者Wilfred Chan有一篇報道非常準確點出了核心:「兩個中國階級在唐人街的矛盾:移民工與上層的金融資本家……共同的族裔模糊了兩組人結構性的矛盾。」當然,有人一定會說房東諸立山28年來不漲房租,疫情開始以來未收租。然而,一直以來他作為房東不但會收租,還收取當中的盈利。在90年代,他的工人每天平均做十一個小時,工資每小時在貼士補貼之前少於一美金。他同時也在發展唐人街興建改革29層高的監獄。其子諸寶承(Jonathan Chu)也是私人房地產公司的董事總經理。以重振華埠經濟之名,也是完成爺爺諸兆申的遺願,他興建了22層酒店大樓,酒店二樓更是與美國華人博物館(MoCA)合作展覽。商業得來帶點藝術,展覽百年酒坊酒瓶,「攪一杯往事,切一塊鄉愁,榨幾滴希望」,當然都是脫離老百姓生活的高級藝品。原址就是當年爺爺炒工人的Silver Palace。阿爺當年收唔到樓面的貼士,炒了一堆工人引發工潮。全家三代都很富貴,跟地產息息相關。
那跟種族主義有什麼關係?就是因為剝削的是自己種族的人,華工的形象可以通過資本家流轉:勤奮、刻苦、耐勞的華工。現在大部分的形象都是通過中產階級或以上所包攬;它可以是民族的,但同時也是既定的階級去作為普遍去銷售。當種族問題挖深一步觸碰既得利益者的時候,他們便沉默寡言。大大小小的逼遷與仕紳化讓老社區消失重建高價地段,華裔市員與各地的社區領袖都是默許的。那問題是什麼?問題是官商勾結,正面地用種族既有的形象。所以就算大聲疾呼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不是單眼皮,不是「中國病毒」,而是勤勞樸實的,那只不過返回一個有用的勞動力的形象。一種既有的種族話語透過資本的運行,指認自我與他者的體驗。種族(無論正反地用)讓資本流轉得更自然和文明。
超越身分政治需社會關係革命
因此,自由主義者可能不會「歧視」、打擊移民,但新移民還是做回新移民「應該」做的工作,既有的社會結構只是「文明」地進行。就是說,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的前設是「唔好搞到大家」。解決種族主義不應只停留在擴大光譜或者切細身分。其實這些議題香港耳熟能詳,幾年前還會說「官商鄉黑」指向結構中主要的持份者,但今天只講「黃藍色經濟圈」,當中身分大於經濟結構。黃圈裏再細化:哪個是人哪個是狗/蟲/鬼/更黃。冷戰時曾經出現的亞非拉團結,不是皆在分離差異,而是團結、聯盟全球受壓逼的民族,以不同的方式去挑戰帝國主義。今天的身分政治只是重在區分,目標模糊抽象,甚至挪用既有的殖民者的邏輯去指認自我與他者。有不少討論區的網民討論槍擊案說:「共匪作孽,所有黃種人受罪」、「一定要教外國人分你是香港人定中國人」、「一定要keep住排支」、「華人、黑人成日求人、寄人籬下,抵啦」。抨擊中國是為了關心中國人,還是抨擊中國是為了加強自己不是中國人的優越感呢?
示威中有一個標語挺讓人玩味: 「種族主義是病毒」。即意味着是每個人都可能會中招。如果種族主義是病毒,那就不能「頭痛醫頭」的方法解決,例如立某些法,多一點亞洲人臉孔在荷李活電影、政府機構,弄多一點亞洲的老師學生、課目等等。當然這些都可以是進步的。但超越身分政治是需要社會關係的革命。身分政治就像宗教一樣,它給人了解到社會的一些問題,也得到身分歡愉,但解決方法依然是形而上。我也見一些平時又種族主義又保守的老華僑都轉發遊行示威的消息,那代表什麼?團結的標準、觀點、實踐應是什麼樣?多一個亞洲的華爾街會否令亞洲人地位高點?弄一個與華盛頓共識匹敵的方案是否能讓老百姓得益?有無可能是別一樣的社會邏輯、實踐標準?如何擺脫種族主義不光牽涉白人至上主義,還有其挾帶的資本邏輯及其社會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