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當你攤坐沙發無所事事地碌手機,有人話你「無鬼用」,你大可平心靜氣,辯稱自己在養尊處優,請他讀讀《莊子》,裏面許多典故說明了「無用之用」——所謂有用的東西,正正因為它的有用,會為自身招來傷害,而所謂無用的東西,也正因它的無用,可令自己免被侵擾。但當公司炒人,日日偷懶、並無一技之長的你成為被裁對象時,身為家中經濟支柱的你又如何解釋?「無用」有時延年益壽,有時又好致命,似乎好矛盾?那樣,你可能誤會了「無用」的意思——「無用」並不是「沒有用」咁解。
「技」與「無用」之矛盾
˙「技」的「有用」
《莊子》不少篇章都談到對「技」的重視,例如解牛數千頭、刀鋒銳利依然的庖丁,又如孔子與弟子郊遊時看見躍進瀑布漩渦、打算施救卻見他絲毫無損的人,令孔子驚訝問道:「請問蹈水有道乎?」趙偉偉指出,這兩個例子中,解牛和游泳這兩種世俗活動的「技」似乎都被強調其「有用」之處。
上回講述「心齋」和「坐忘」兩種被認為《莊子》裏提到可以達至「真知」境界的方法,去除成心、不受限於手腳和感官的非世俗活動的「技」,趙偉偉認為,若純粹視作令人精神修養提升、令精神與萬物接通,「道通為一」,世俗事務上未必有任何實際的「有用」效果;但若從精神平靜帶來附帶工作效率提升的效果而言,這些技的「有用」還是可見的。他笑說這種「技」有點就像一些企業為了提升工作效能而向員工強調的work-life-balance,「有少少instrumental(工具性)的想法」。
˙無用
與此同時,對《莊子》略有認識的人大概都聽說過當中的「無用」主張。〈逍遙遊〉記述一次惠施與莊子的對話,當惠施抱怨莊子經常說出不着邊際的話,莊子直言人若追求有用,就會被牽扯進許多紛爭,說大樹下乘涼本已是快樂的事,無用有所追求。趙偉偉指,有人會認為就與「心齋」和「坐忘」的作用相似,「在大樹下乘涼是休息,休息不必然是為了走更長的路,休息的放鬆就是它的價值,不一定對你的工作有貢獻」。
趙偉偉再舉例,〈人間世〉講到一個木匠在齊國的曲轅遇見一棵櫟樹,寬廣得可給幾千頭牛遮蔭。徒弟好奇木匠為何不屑一顧,木匠指說是「散木也」,造船很快會沉沒,造棺槨很快會腐爛,造器具很快會拆毀,造門戶就會流污漿,造屋柱就會被蟲蛀,指「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大樹晚上就給木匠報夢說,有才能就會被扭折,不能盡享天賦的壽命,反問即假使有用,「我」還能長那麼大嗎?還深深不忿,回罵木匠是「幾死之散人」。同一章中:「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一句更顯然地概括可用的就會被用,不可被利用的「無用之用」卻被低估的要旨。
但若然「無用」是《莊子》提倡的價值,不就與「技」的一切內容有衝突?
三種無用
無用是否就直接等同字面上「沒有用處」的意思?學者Dan Robins仔細考究《莊子》的「無用」主張,提出至少有3種理解:
A.眼前的無用 在別處總有用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趙偉偉認為〈齊物論〉的這一句直接說明了不需認為某些東西沒有用,應把每樣東西都放在有用之處,指通達之士就會知道這通而為一的道理——「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即每樣東西都總有正確和用得着的地方,無論「莛與楹」兩種不同的木材、「厲與西施」兩種醜美不同的人,都各有用處。趙偉偉重提第一課討論「應而不藏」、不應對事物「藏」有既定概念時引用的「朝三暮四」典故——養猴子的人先提出給牠們早上餵三顆晚上餵四顆,猴子「皆怒」,而當倒過來建議「朝四暮三」,猴子「皆悅」,「3+4和4+3只是加數和被加數不同,知道這些無聊微小事情原來在這種處境下都有用」。
講個故事?趙偉偉想起一篇中學生必讀範文,〈逍遙遊〉中當惠施抱怨魏王送贈給他的種子種出的葫蘆大而無當、毫無用處,莊子就跟他講了「不龜手之藥」的故事。話說有個宋國人善於製作令雙手不龜裂的藥,家族世代以漂洗為業。一天,有人聽聞了這秘方,便提出用黃金百両買下,想到洗滌賺不到多少錢,宋人一口答應,結果那人拿着藥方前往游說吳王,用上後,冬天與越國的水戰中大勝,他便獲割地封賞。當藥方可用於漂洗又可用於打仗的手,莊子以此說明認為大葫蘆「無用」只是暫時未懂得其所用,例如可造木筏浮游,「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
B.對他人無用,但對自己有用
一般人都會以世俗角度衡量事物的有用或無用,就如上述提到的大樹,因為製造什麼都不適合而被木匠不屑地批評為「散木」。在《莊子》裏,「無用」有時只是對他人而言,但正因不會被利用,無用之用卻在其自身得到體現,對他人無用,但大樹自己因此得以長壽。解釋這種「無用」,趙偉偉想起《莊子》裏兩個人如其名的古怪人物。
˙支離疏 殘疾免服役 得以保命
支離疏的長相奇特,臉面藏於肚臍、肩膀高於頭頂。「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政府徵兵時他游走其間,要人服役時他也因為殘疾而被免。再者,政府在救急貧病時,他更可「受三鐘與十束薪」,獲得米與柴。
趙偉偉解釋,打仗容易喪命,服勞役就易受傷,「所謂『有用』其實是社會壓迫你的藉口,想你成為有用的人,因為想『用』你。成為『無用』的人反而不會被社會榨乾,可以保存自己的生命」。
˙哀駘它 無權無位 淳樸天真獲信任
衛國有個長得極醜的人,名叫哀駘它。但男生與他相處不捨得離開,會告訴父母「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的女子不下十個。他有什麼過人之處呢?趙偉偉說並沒有,「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未聽過他表達己見而常常只會附和,「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既無救濟別人的權位,也無養飽他人的金錢。魯哀公對他非常有興趣,便召見他,相處不夠一個月便覺他有過人之處,不夠一年更推心置腹,甚至想將國家的事委託給他,他不久後便悄然離去。
哀駘它即使長得醜,也無權無位也沒主見,世俗角度而言無用至極。趙偉偉指正因哀駘它的淳樸天真,他可以得到別人的信任,與人親近,也不用擔心別人因為其他原因接近自己,能夠擁有純粹的人際關係。
C.對人類對自身都無用
《莊子》裏的無用,有時指涉對他人無用,對其自身也無用,但對人類以外的東西或見用處。趙偉偉重提齧缺問王倪世間有沒有共同標準時的對話,王倪認為難以一概而論,反問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患腰痛或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爬上高樹就會驚懼不安,猴子也會如此嗎?趙偉偉以當中的高樹為例,說「可讓猴子攀爬」的特質對人無用,對樹本身也不必然有用,因為即使可借助牠們播種,也同時可因牠們而被折斷枝葉,這項特質或只對人類世界以外的物事有用。
有用、無用 按時改變
大樹「無用」才得以存活,有用者則被「伐」被「割」。然而〈外篇.山木〉有個故事卻似乎出現了矛盾,同時也為應該「有用」還是「無用」的辯論帶來另一思考角度。
某環境下無用 不等同永久無用
故事記述莊子有天與學生學生在山中看見一棵枝葉扶疏的大樹,伐木的人只站在一旁,莊子向學生解釋原因,說大樹因為不中用而可終其天年。出山後他們前往故友之家吃飯,故友命童僕殺鵝招待。童僕指鵝有兩隻,一隻能鳴,一隻不能,問該殺何者。故友直令殺掉不能鳴的那隻。莊子的學生翌日便問莊子,樹木因「不材」而得長壽,但鵝卻為何因「不材」而死?應該如何自處?莊子答道「材與不材之間」,卻又馬上意識到這個答案「似之而非」,續說「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方是真正的「無用」。趙偉偉解釋,「無用」在番話中意即要永遠順着形勢改變自己的屬性,在某個環境下的無用,不等同於另一環境下的無用。因為「無用」並無固定內容,「無用」的智慧在於按照情况來變更自己的「無用」,舉例說若有天支離疏所在的國家推行關注骨骼稀奇者大行動,支離疏每年都被邀請發表講話,從前使他免於服役的古怪特質便成為了「有用」,整形可能可以幫他不再成為眾人焦點,在那個處境下成為「無用」的人。
當「有用」與「無用」的內容不是固定,該執著的便不再是需要「有用」還是「無用」,而是按時改變。這種意義下的「無用」,也就稍能疏通技與「無用」之間張力了,「無用不再是useless,而是using-nothingness,以無為用,而不是沒有用。你所做的事以無特定的狀態作為最好的用」。他說就像庖丁解牛的技有用與否也沒有定論,游刃有餘的技法在「不傷刀」的標準下好像很有用,然而跳舞般曼妙的動作對「供應牛肉」的目的來說,實際無用。
【隸書】
隸書字體平正,可因應內容變化風格。這次華戈的示範古樸蒼勁,筆畫間加添碑帖文字的波折感。「深」如流水般的水字旁與「寧」的「宀」如竹帽的形態,攙雜了篆書元素。
小竅門
蠶頭:每筆開首像蠶蟲般鈍。
雁尾、雁不雙飛:收筆時雁尾,即尖而微微向上,但每個字之中,只能有一筆取雁尾,且必須是橫或捺筆
逆鋒行筆:筆畫欲右先左,欲下先上,且採中鋒落筆
【齊˙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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